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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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山矗矗野田田,近是人煙遠是村。
鳥外疏鍾靈隱寺,花邊流水武陵源。
有逢即畫原非筆,所見皆詩本不言。
看插秧針欲忘返,杖藜徙倚到黃昏。
……
許嬌容從靈隱寺燒香歸來時,已是日落時分。夕陽晚照,殘雲鋪在天際,紛紛雜雜的,一如她此時的心情。
她挎著的小竹籃裏還放著一隻環餅,她拿起來咬了兩口,非但沒有飽腹感,反而更覺饑餓,這才想起自己一日未曾進食了,環餅已經涼透了,油滋滋的,膩得慌。她又咬了兩口,便覺得再無胃口。她將環餅放回籃子,用素布遮了起來,腦海裏卻全是方才的靈隱寺解簽的師傅對她講的話,她沒有念過書,很多話聽不懂,但是,她卻明白了師傅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施主還需惜取眼前人。
她求的是姻緣。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趕路。一日未歸,漢文歸來若是見不到她,估摸會著急了。
斜對裏突然躥出一個人,許嬌容嚇了一跳,想要避開,無奈走得太急,一時刹不住腳,這路又不寬敞,她竟一頭朝著那人栽了下去。
那人罵罵咧咧道:“哎呦~哪個不長眼的敢撞老……原來是個俊俏的小娘子!”
這人一出口就不幹淨!
許嬌容哪曾碰到這樣的陣勢,當即麵色一白,掙紮著想要推開他,隻想快快逃開。偏生腰間那隻手摟得更緊,耳邊傳來不堪入耳的調笑聲:“小娘子撞了人不吭一聲就想走了麽?這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放手……”她拚命掙紮,羞憤欲死,籃子掉在了地上,半隻環餅滾了出來,沾上了灰塵,又被那個男人一腳踩進了塵土裏。
許嬌容心中的絕望漸漸擴大。
“住手!”一聲叱喝傳來,奈何聲線太過柔和,減了許多氣勢。
男人壓製的力量頓時小了許多,許嬌容慌忙推開他,逃到一邊。匆忙間抬眼瞥到了來人,一身素淨的妝扮,襦衣褶裙,發髻上一朵盛放的夜光白是唯一的裝飾,生生襯出了那人的天生麗質。
許嬌容微微詫異。
她認得她,就在一個時辰前,她還跪在她的旁邊,向佛祖誠心祈禱,求了一隻簽。這樣美麗的少女,在哪裏都能惹人眼球。許嬌容想,究竟是什麽事情能夠讓她如此牽掛?解簽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跟在她的後邊,聽到那位大師對她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施主,你這支,乃是帝王燕。”
她是信女,在靈隱寺禮佛已久,自然認得那支簽。當時隻覺得可惜,倒沒想到她反而看得開。“生於絢爛,安於平淡,沒什麽不好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大師不覺得脫離了那些束縛,在平凡人家反而更能安身立命,多一些不可得的自由自在。”
明明一臉稚氣,卻偏偏能夠看得這般通透,許嬌容手中的簽捏得更緊了些。
……
“喲,好漂亮的小娘子……今天老子的運氣還真是不錯,這趟沒白來,可不盡是些漂亮姑娘!”如此佳人在前,男人一臉垂涎,早不在意許嬌容的去向。
“放肆!”來人皺了皺眉頭,“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強搶民女,眼裏究竟還有沒有王法?”
男人笑得越發狂妄肆意:“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是麽,”來人天真地側著臉笑了笑,“那這王法還真該好好修理一下了~”
……
“這位姐姐,你沒事吧?”少女提著長裙,小步跑過來,伸手欲扶許嬌容。許嬌容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將身體往後仰了仰,避開了她的碰觸。
少女被拒絕,也不覺得尷尬,反而蹲下身子支著下巴看著她,眼眸亮晶晶地申明:“姐姐,我不是壞人。”
她以前真的不是壞人……隻是好得不明顯~現在依舊不是壞人,隻能說是不太善良的妖怪……這世上,像她這麽從一而終保持本性的人,真的已經不多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許嬌容連連擺手,被純真的少女用這樣熾熱的眼光瞅著,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心頭還冒出那麽些心虛的感覺。
“我知道啊,”少女依舊笑得毫無芥蒂,了然道,“阿爹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我和姐姐素不相識,姐姐不相信我很正常的啊。”
許嬌容麵紅耳赤地低下了頭。隻有她自己知道,在這樣一個少女麵前,她不是防備,隻是自卑。
深刻的自卑。
“姑娘,”耳畔的慘叫聲越來越弱,許嬌容的臉色依舊慘白著,猶豫地望了望眼前的美麗少女,提醒道:“那人是城東王員外府上的下人。”
少女眨眨眼,顧左而言他。“我姓白名素貞,姐姐不嫌棄的話,可以喚我素素。姐姐叫什麽名字呢?”
“……我,我乃是許氏嬌容。”許嬌容不自覺地回答了她。
“喔,”少女笑得白璧無瑕,“我可以叫你許姐姐麽?”
許嬌容猶豫著點了點頭。
“許姐姐。”少女銀鈴似地笑著,聲音婉轉悅耳。
許嬌容愣愣地點了頭,良久才反應過來,急道:“素素姑娘,那人我們惹不起的,你還是放過他吧,莫要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素素嘟嘴,不滿道:“可是他是壞人,欺負許姐姐你,還想欺負我,阿爹說,這樣的壞人不能放的,否則就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所以必須要好好教訓一下,那他下次就不會欺負我們了。”
素不相識的人為她如此打抱不平,許嬌容心裏感激又為難,王員外原是前任錢塘知縣,現在雖然已經辭官,但畢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打狗還要看主人,他的下人被如此毆打,若捅到王員外那裏去,必定怪罪,她們平頭老百姓根本開罪不起。可是這素素姑娘說的也有理,總不能讓她反駁說她阿爹說的是錯誤的吧!想了想隻好無力地勸慰道:“我無事的,素素姑娘還是放了他吧,免得再生事端。”
素素側著腦袋考慮了一下,“許姐姐想要放了這個惡人麽?”
許嬌容猶豫了一晌,點頭應是。
素素微笑,笑容很明媚:“那好吧,我聽許姐姐的……阿福阿旺,住手,放他走吧。”
望著那人連滾帶爬狼狽遠去的身影,許嬌容遲疑了少許,躊躇著問道:“素素姑娘,為何……?”倒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隻是,這無緣無故的好,確實令人心中難安。
素素等不到下文,眨巴眨巴眼睛,“許姐姐想說什麽?”
漂亮的外表總是能夠更輕易地獲得別人的好感,素素應該感謝這副純真無邪的皮相,竟然在無意中讓她多了幾分讓人信任的資本。許嬌容搖了搖頭,敷衍了一句:“沒事。”暗道自己多心,竟然會去懷疑一個小姑娘對自己圖謀不軌。
素素的眼底有流光閃過,綻放的笑容更加甜美。“姐姐要去哪裏?我送姐姐一程吧。”
“不用不用……”許嬌容倒也不是防備心重,隻是有些受寵若驚,也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擺擺手道,“素素姑娘不急著回家嗎?我沒事的,我家就在清波門外,錢王寺畔的小橋西邊,離這兒近,一會兒便到了,倒是素素姑娘你……”
“姐姐不用同我客氣,你一個女孩子家出門在外畢竟不方便,我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見許嬌容還是一臉猶豫,素素趕緊下猛藥,真切地凝視她。“姐姐若是一人回去,我怕是怎樣都難以安心的。阿爹說過,送佛送到西,既然幫了,許姐姐的事,素素自然是要管到底的。更何況,我也恰巧要去清波門的。”
“素素姑娘去清波門……訪親麽?”
“不是的,我是四川青城山白家溝人士,在錢塘並無親友。”素素笑得很委婉,毫無設防。
“那素素姑娘來這兒是做什麽的?”許嬌容被勾起了好奇心,錢塘與四川的距離並不近,一個姑娘家千裏迢迢跑來究竟是想做什麽?
素素歎了口氣,分外真誠地望著她:“不瞞姐姐說,我祖輩本是錢塘人,早年因為戰亂才避到四川去的,素素一直秉承祖輩的遺願,對江南很是向往,如今素素的父母都不在了,素素便想著替父母完成未竟的遺願,遷到錢塘這兒定居,我在路上聽人說清波門那裏民風淳樸,酒家客棧較多,便想著先去那裏暫時歇歇腳,等到找到合適的住宅,我再搬回去。”
許嬌容一聽,心裏咯噔了一下,猶豫一下還是開口勸道:“素素姑娘這樣不妥。”
素素心裏暗喜,上鉤了上鉤了!魚兒終於上鉤了~麵上則是一副單純無知的迷惘模樣:“許姐姐?”
許嬌容諄諄教誨道:“且不說清波門那塊並沒有什麽像樣的酒肆,即便是有,你一個女兒家這樣長期居住在外頭拋頭露麵也是不妥的,傳出去有礙名聲。”
是啊是啊~素素麵上適時地露出一分無助兩分迷茫三分惶恐四分委屈,聲音壓得低低的。“是這樣麽?許姐姐,素素不知道這些啊。那素素應該怎麽辦?”小姑娘對未來的焦慮在此刻表現得淋漓盡致,那水汪汪的透著乖順的眼眸能夠瞬間激發母愛情懷,素素輕而易舉地拿下許嬌容。
許嬌容不自覺將自己放在了長姐的位置,而將素素安在了不知世事的天真女孩的位子上,關切地拍拍她的爪子,安撫道:“素素不用擔心,那酒肆什麽的就不用去了,你便直接住在我家裏吧,一切事情等你找到住宅後再說。”
素素適當的矯情一下,難為情地垂下眼簾,:“許姐姐真是好人,可是,這樣素素會不會太打擾姐姐?還有,姐姐的家人會不會……”欲言又止。
“無事,”許嬌容拍拍她的手背,道:“我家中還有一個弟弟,人少屋多,平日裏也是閑置著,你來了正好派上用場,不會打擾。”
素素思索了一會,抬頭真切道:“那素素謝過姐姐了。”
萬裏長征的第一步,終於邁出去了。素素暗自嗟歎,隻可惜,長路茫茫,前途無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