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淵吝 世間安得雙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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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出身卑微,本是普通的農家婦人,資質平平,隻因為在父親落魄之時曾經出手相助,施以一飯之恩。父親後來飛黃騰達,在朝中謀了官職,站穩了腳跟,感懷其恩,才將她接到長安成了他的妾侍,許她一世吃穿無憂,安謐生活。
    自懂事以來,母親便一直這般教育他。人活一世,必得本分,本分地活著,本分地死去,方才能夠換得一個心安。
    他懂,他是庶子,永遠不能與嫡子去爭。
    他性情疏淡,加上母親的時時教導,自然也起不了爭奪之心。隻要有母親在,便好……他無他求。
    八歲那一年,家裏來了一個道士。本不關他的事情,但是那道士一眼便相中了他,要收他為徒。想來那道士在朝廷之中幫過許多官員做過法事,驅過妖邪,積累了一些名聲,與父親一說,父親便同意了。
    他本想拒絕,學道並非他所求。何況,若他真的入了師門,以後怕是很難再見生母。母親無親無故,在這碩大的裴府之中根基不穩,平時被下人歧視欺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他好壞也是裴家的二少爺,在他麵前,那些下人還能夠恭謹一些,若是他走了,她的日子怕是會更難熬。
    然而,那夜母親便找上他的房門,目光灼灼,開口便是:“吝兒,你隨著道長去吧。道長是高人,你便是隻能學得些皮毛,也是好的……不用擔心娘親,娘親厚實得很,自然是能夠照顧好自己的……若是因為娘親,吝兒錯過了這個機會,娘親定會愧疚一生……”
    母親說過的話,他從來都不會違逆。
    第二日他便拜別父母,跟著師傅踏上了四海之路。
    道士喚作璿璣子,與江湖上坑蒙拐騙的神棍不同,他長年殺妖,雖未煉成仙體,但也保得軀體不朽容顏不老。光是這渾身的戾氣,所到之處,便很少有妖怪敢靠近。
    師傅喚他淵兒,隻因他是俗家的弟子,並未真正入門,也就未曾給他起過道號。
    他與師傅一路走南闖北,學會了不少東西。十歲那年,師傅在遊走北疆之時,無意之中從商販手裏得到一本道家古籍,裏頭有七絕引的煉製方法,隻可惜古籍曆經風霜,有些殘缺,隻知大概,卻不知最後的成丹一步該當如何走。
    師傅苦思許久,遣他獨自入山海妖界將煉製七絕引的草藥尋齊,自己在當地的一座無名孤山上紮了個屋子,潛心研究。
    他後來想,若是他們沒有去北疆,沒有救下那個被妖怪所製的大漠商販,沒有收下他作為道謝之禮的古籍……他也沒有去騩山,沒有抓住那隻蠻蠻鳥……或許,後來會有不同。
    可這一切終究是發生了……
    他也終究是遇到了那命中的白蛇。
    因緣際會,最終鑄就了他半生的悔恨疼痛。
    後來,他回到人間,將那采集而來的材料交給師傅。師傅憐他年幼,離家甚久,準許他回家待休,而他獨自留在山中研製七絕引。
    他回了長安,卻再也沒有見到母親。
    沒有流淚,心中隻是了悟的空洞。早在他離家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母親身患痢疾,生死也不過是早晚到來的事情。將他遣送出家既然是母親為兒子最後盡的一份心,他又豈能辜負了。
    隻是這人心,這母子之間的情分,又豈是歲月能夠阻隔的。便是沒有親眼目睹那場生死別離又當何如,他依舊是難過,不曾減了一分一毫。
    他在長安三年,沒有離去,隻為了給母親守孝。
    三年後的盂蘭盆節,他再次見到了那條有著琥珀色純淨大眼睛的白蛇。隻是這場相遇,注定是一場不好的際遇。錯誤的開端,又怎麽會修得善果?
    她是為了類獸而來,可那類獸先前苦苦求助於他,他也是答應了要保它一命。隻是,沒有想到要抓那類獸的竟然會是她。
    “嗨,少年……好久不見。”她的聲音很清脆,一如當初。
    她問他有沒有字,她告訴他,她叫素素。
    她喚他淵吝。
    而後,她又追尋著類獸轉身離開。來去隨意如風,沒有人能夠留得住。他想,那時他是羨慕的。
    一個道士的徒弟,卻在羨慕一隻妖怪的生活。
    後來,當今聖上最疼愛的七公主大病一場,病愈之後臉色慘然,容貌枯損,日日在寢宮之內啼哭不願見人。聖上為此大為憂心。父親知曉他是跟著璿璣子學了本事的,便來尋他相助。
    他放下手中的書籍,淡淡地垂了眉眼。“師傅曾說過,姑媱山懸壁上有草名曰女屍,是黃帝之女幻化而成,食之有助女子恢複容顏。”
    父親大喜,當即便令他速速去采來獻給七公主替聖上解憂。
    他頷首應了,隻是心裏總歸有那麽幾分揮之不去的寥落。
    采到女屍草之後,突然便想起騩山的那條小蛇。許久不見,突然便想看看他們可還好。
    等反應過來之時,人卻已經到了峚山。這一次的相見,終究奠定了後來的一場孽緣。
    後來,二殿下重病,國師占卜,預言唯有讓二殿下出家於菏澤,潛心向佛,方能換得安康之軀。奪嫡在即,二殿下的生母自然不願意讓兒子就這麽出局而去,袖手這江山於不顧。一番商議的結果,便是他代替皇子出家。
    他的表情始終很淡。對他而言,不過是另換了一個牢籠,或許那遠離長安的菏澤寺倒還能再清淨一些。
    不是不會寂寞,隻是早已習慣了寂寞。
    所以,當原本的一切被那麽突然的打破,他才會那樣茫然無助,不知所措。
    她後來時時來尋他,所講的便是在妖界人間的一些見聞。他拿著經書,耳裏聽到的卻都是她的話語。
    其實,這樣也不錯……他也能夠感受到除了母親與師傅外的溫暖,也能夠開始不再那麽的寂寞。
    他原是將她當作朋友看待的。
    自小生活的那種環境讓他變得疏離而淡漠。他時時防備著那些意圖不軌的人,不會輕易交心。可是……那是一隻妖怪,純粹的妖怪。相比於人,他反而覺得妖更坦率。
    這情感終於迅速變質,在她幻化成人形的那一日。
    她因為吃浮元子貪方便無意之間化出了人形,他在錯愕之餘,平生了許多介意。她是什麽時候能夠化作人形的?……然後便是一陣耳熱。他們平日裏竟是那般的親昵……
    這樣的情緒一直無法釋懷,很多個夜裏,他開始無法入睡。
    夢裏……都是她一身紅衣巧笑倩兮的模樣。
    他從夢中驚醒,一身都是冷汗。不敢再入睡,便點了油燈夜夜看經書。
    悟善有一回夜起,無意之間便看到了他,直勸他需保重身體,無須如此用功。
    他苦笑……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經書。
    隻有他自己知道,一夜下來,天際泛白。這經書卻始終停留在同一頁上。
    他的心,早已不在此處。
    他知道,這便是師傅所說的,魔障。
    他想要回避,但是她卻待他愈發的親昵,讓他躲避不了。
    他開始惱恨自己,她是妖怪,不懂這人間的禮數,不懂男女大防,隻當是最正常的交往。唯他卻無法再做到心無旁騖。
    真正知道她對他的心思,是在他的生辰之後。
    她那般大膽地說出她的想法心思,他發現,他竟然在驚慌之餘夾著一些無論如何無法掩飾的驚喜。
    可他的心裏也清楚,她是妖怪,不老不死,有長長久久的永生,而他,隻不過是一個修道未深的凡人,終究是要老去死亡的。
    素素可以不在乎這些事情,可他終歸不是她,不能不在乎。
    他有些猶豫。
    而那些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便開始這樣發生了。勢如破竹,讓他根本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讓他開始痛恨自己的怯懦。
    師傅下山尋到他的住處,開頭的第一句便是:“淵兒,你與那白蛇妖怪走得很近。”
    第二句是:“為師要你幫忙,降了它。”
    師傅待他有養育之恩,是他將他帶出長安的牢籠,給了他一個新的人生。此恩此德,是他難以報答的。
    可是……麵對師傅的要求,他的第一反應,卻是……抗拒。
    而父親從長安寄來的家書更是讓這件事情雪上加霜。他在書中吩咐他,要協助師傅降服白蛇。
    他將信紙握在手中,慢慢揉成了一團。他竟不知,素素廢了他的兄長。父親為了救治他,便信了師傅的話,要取出素素的內丹施以還春之術替他固元生根。
    母親生前對他最大的囑咐,便是不可違了父命。
    他第一次覺得,原來,抉擇竟是這般難以定下的事情。
    一方是他的親人,一方……是他的素素。
    無論他選擇哪一方,總歸會令另一方心寒。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他想不出這雙全的辦法……便隻有負了一人。
    師傅在桂花茶中下了降妖的藥物,借著桂花的氤氳香氣掩在其中而不可知。隻要妖怪喝下,便是毫無還手之力,手到擒來。
    他斂了眉眼收拾行李。因他知道,素素並不會來。
    他特意去了野水涯尋她,便是告訴她,他要回長安,斷絕菏澤一切的往事,去做他高高在上的貴公子。
    他以為她不會來。
    可她卻來了……
    他幾乎看到上蒼在嘲弄他一次又一次的自以為是。
    他知道師傅潛在外頭……他終於還是想要保全素素,打翻了她手中的茶盞。
    可連他也不知道的是,師傅的藥不僅僅是下在茶水裏,更是添在了熏香之中。自她入了這房中,便是注定了的百死難回。
    “不愧是我的好徒兒,做得好!”師傅早已不再相信他,否則也不會連他也瞞著,將那藥添在了熏香之中。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是想要斷了他的退路,也亂了素素的心緒。
    可當素素盯著他質問時,他才發現,他連一點的辯解都不能。
    因為……師傅說的,都是事實。
    他沒有害她之心,可終究是害了她。
    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那時的目光,憤恨,絕望……眼眸裏有兩團熊熊的火焰在燃燒著。這樣的目光,終於成了他後來幾百年裏的夢魘,一次又一次的剮著他的心。
    他不知道師傅痛下殺手,在庭院裏布了困龍陣……
    更不知道蠻蠻,那隻她視之若家人的小獸為了救她而魂飛魄散……
    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的恨與絕望。他擺脫了藥力,從暈厥之中醒過來時,跌跌撞撞走出門外,看到的隻是素素一身妖化,執著斧鉞砍向他師傅的場景。
    他不知道任何前因……
    而他,也再無可能續他的後果。
    “璿璣子……裴文德……你們都要死!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我白素貞都會找到你們……不死不休!”這是她離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後來想,如果注定了不能在一起,那麽即便是恨著,也是好的。
    至少隻要是恨了,那便不會再遺忘。
    “你是永世孤鸞的命格,命中注定無親近之人。若是再執迷不悟,流連於這凡俗之間,受牽連的可不再隻是她們而已了。”紫衣男子折扇輕搖,“先前你不願意相信,這一回,你可是信了?”
    “她可……還好?”
    他勾起唇角,“她可是妖,哪能這般容易就死了……”
    那便好……
    他在他身後自語道:“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無愛便無恨,無情便無殤。連七絕引都奈何不得你,你這命盤,該是多硬?也難怪……嘖。”
    他足下一頓。
    他欠下的,他一點一點還,窮盡此生也無悔。
    樊鍾響起,悠長深遠。金殿之上,煙霧氤氳。
    他散發叩首。“弟子裴文德,願遁入空門。”
    老和尚聲音渾厚蒼老。“俗世繁華,可還有留戀之處?”
    他垂眸。“……已無。”
    “悔否?”
    “無悔。”
    三千青絲散落。和尚蒼老的聲音響起。“今日汝身皈依佛門,自此紅塵萬丈皆拋身後。汝當斷情絕愛,斬斷俗根,無可牽掛者。世間種種,富貴榮華,與汝皆無相幹。汝非複汝,此一生隻為捍衛佛法,普度眾生。賜汝法號——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