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苛政之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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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的城外我去得多了,南邊確實是第一次來。我們譙縣南窮北貴,城內最北邊住的是有身份有家業的大族在朝中多有爵位。中間住的是當地的地主豪強,家中多有良田美宅,南邊屬於商業區依次住著富賈巨商再到手工業者。至於這南邊城外嘛,聽父輩們說多是佃農漁夫之流,據說日子苦得很,大都沒有見過,也不知真假。
出城後隨著大道走一直前行,見兩側田畝齊整被厚雪覆蓋下形成一眼無邊的井字格,就和我下棋的棋盤一樣。這樣的瑞雪,看來明年是個豐收的好年景。我頗生感慨,這天下這麽多土地,老百姓竟然說是吃不飽飯,被逼的要造反。這國是怎麽當的,要是我來治理,一定安居樂業,井井有條。
我們沿著官道行約四五裏路便來到一處村落,這村落依河而建,頗成規模。然則破敗不堪,雖在大雪之後,屋頂被雪覆蓋顯得較為潔淨,可那倒塌半邊的院牆沒有糊紙的窗戶和開裂的土牆,已然和這極美的雪景格格不入。再加上河邊的濕氣寒風,倍感荒涼。
這時小惇子說道:“阿瞞,我們到了。”
我望了一圈即好氣又納悶道:“得,帶我到這種地方,興致全無了。這些房子看起來都沒人住了。怎麽也不拆掉。阻了我欣賞河景了。”
小惇子道:“怎麽會沒人住呢。阿瞞,你生在富貴之家,哪知道民間疾苦,這樣的房子已經算是好的,雖然漏風也不過是冷些。但好歹頂子是好的。我以前住過更差的。”
我奇道:“不是開玩笑吧?咱夏侯家累代的貴族,大漢開國勳臣夏侯嬰的後代,哪輩子受過這罪?小惇子莫要唬我。”
小惇子冷笑道:“我真沒有唬你,這事以後再說。這會村中人怕是都去捕魚了,要晚些才回來。我帶你去一處地方,這村子東邊有個山神廟,我們去那邊。”
我奇怪道:“這麽破的地方還有廟?”
小惇子道:“對啊,越窮的人越愛把命運寄托給鬼神。要麽求平安,要麽修來世。卻很少有人知道這世間的一切都得靠自己的。”
我不解道:“你既這樣說,心裏自然十分清楚。怎麽還帶我去拜廟?何況城中不到處是廟嗎,也不見你拜。”
小惇子道:“我當然不是拜廟來的。你有所不知,我九歲前是住在這裏的,這邊有一些我小時候的朋友。我現下雖衣食無憂,可他們卻時常挨餓,我是帶了東西來看他們的。這個時候他們大都會在那裏玩耍。”
小惇子的話當時讓我摸不著頭腦,他以前怎麽會住在這裏,這邊怎麽會有他的朋友。後來我才知道,小惇子的母親本是這邊的漁家女,他的父親和母親相愛卻被家族所不容,其時小惇子母親已然有孕卻仍不得進夏侯家的門,小惇子的父親被逼著娶了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後來小惇子父親在抗擊匈奴中戰死,那官家小姐也有了夏侯家的子嗣。小惇子的祖父更是對小惇子母子不聞不問。
小惇子和母親在這個漁村生活到九歲那年,夏侯家承認的孩子卻得了惡疾死了。這時小惇子的祖父才想起了小惇子,於是想著把小惇子接回去作為長孫。小惇子的母親本是不同意的,但為了小惇子未來前程依然忍辱負重的答應了。不過這都是後話,我當時並不知曉,也沒有多問,隻是跟著他便朝東邊的山神廟走去。
小惇子說的一點沒錯,果然是越窮的人越信鬼神。眼前這座山神廟確實是這個村落最氣派的建築了。磚石的地基,雕花的窗戶,高高翹起的屋簷,青色的魚鱗瓦。門前還有阻隔人群的柵欄和石頭鋪成的諾大廣場,五六個小孩在上門奔跑嘻嘻,孩子們衣著汙濁單薄,大多數一邊跑著一邊用凍得腫破流膿的手擦著鼻涕,可眼中卻顯得無比歡樂。那個最為瘦小的孩子先發現了我們,先是一驚,又是一喜大聲喊道:“惇哥!是惇哥!”
其他的小孩頭一股腦轉過來,麵露歡喜之色,一起朝我們這邊奔來。這時小惇子也漏出了罕有的笑容,似乎這群人親過自己的宗族兄弟。這些孩子似乎和小惇子極為相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群人圍坐小惇子一圈。小惇子取下包袱打開後有一大一小兩個紙包,這小的顯然是留給他人,這大的一包小惇子當場打開,原來是用油紙封好的滿滿的的炊餅和鹵肉。其中一個黑瘦的小子沒忍住口水都流出來了。這本是帶給眾人的,眾人哪還客氣,對我也不加理會的大口朵頤起來。我從未見過有人這麽吃飯的,拳頭大的炊餅三口吃完,像是餓了數天的餓狼一般。他們一邊吃著,小惇子一邊說道:“我給你們介紹下,這位是我的好友曹阿瞞,是個很了不起的家夥。”
這時,這群孩子中有人大口嚼著肉一邊含混不清的道:“比惇哥還了不起嗎?不信。對了,你名字叫阿瞞,這名字倒像個女娃娃,你卻長得這般矮小醜陋,真有趣。”這孩子看著比我和小惇子小著三四歲的樣子,雖因長期缺乏營養,眼窩和臉頰深陷,但身材卻極高大,比我竟高出半頭。顯然其天生骨骼極佳,若生在富貴人家,定是練武的材料。
小惇子尷尬一下道:“虎頭,別那麽沒禮數,叫阿瞞哥。”
我略有些生氣,但卻裝出一副大戶人家但教養來道:“小孩子嘛,口無遮攔,我怎會與他較真。”
叫虎頭的孩子微怒道:“誰是小孩子,少瞧不起人。要不咱倆比比力氣,誰輸了誰才是小孩子。”
小惇子知道虎頭憨厚耿直,連忙圓場道:“得得,我們都是小孩子,就你是大人。”虎頭這才麵露喜色,接著吃喝起來。
小惇子指著虎頭接著介紹道:“這家夥叫許褚,我們叫他虎頭,今年十一歲。天生的好力氣,一般成年人也幹不過他。”
我暗想難怪那麽狂,感情是有把子力氣。
接著小惇子又指著那個最矮最瘦的道:“這小子叫丁益,綽號猴子,十二歲。身手極為敏捷,兩丈高的牆說上就上,別看他個子小,打你一拳就跑你還真追不上。”
又指著其餘三個道:“這是張魯,這是張誌,這是於衡,今年都是十三歲,他們都是我以前的朋友。”
我向他們施以禮貌性的微笑,卻並不十分在意。畢竟我們身份有別,命運本不會有太多交集的。
小惇子望周圍掃視了一圈接著道:“你們幾個也真不夠意思,我帶來這麽多好吃的,你們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把阿恒叫來。”
我心裏正琢磨著阿恒是誰,誰想到叫丁益的那小子竟然忽然垂下頭留下淚來,然後抽噎著道:“惇哥,阿恒哥他,他前幾天死啦!”
其他人本吃的正歡,這時似乎也都比較傷感地停了下來。
小惇子大驚道:“怎麽回事,阿恒他怎麽會死的?”
平時顯得有些憨莽的許褚這時也滿含憤怒道:“還能怎麽死,餓死的唄!”
我正納悶道:“咱大漢自立國以來輕徭薄稅,所種耕地也不過三十稅一,今年糧食豐收,怎麽還能餓死人?”
小矮子丁益止住了哭聲道:“阿瞞哥,你雖是官宦人家。但我看著也是個好人。我就都告訴你,三十稅一那都是國家收地主老爺們的稅。這個稅咱們這些沒地的倒是不用交。我們沒有地隻能租地主的地,這可就不由得自己了。這邊地主心黑,種他們的地是七三開。我們隻能拿三成糧食。可國家的人頭稅得交啊。以前每人每年二十三錢。今年新皇登基一人又加十錢。這還不算啥,本來還能勉強活過去。可今年官府的徭役不知為啥也翻了一倍,每人服徭役兩個月。徭役幹的都是苦活,不吃幹食活不下來的。官府又不管吃喝,隻能由家裏帶。這樣一來誰家還有糧食過冬。”
許褚圓睜怒目接著道:“恒哥家本來就不富裕。今年他娘又生了個小的難產死了。這小孩也要人頭稅,官府說他娘是下半年死的今年的人頭稅也還得交。這稅一交,家裏本就沒有餘糧,可他爹還得去服徭役。為了兩孩子能活,他爹把口糧留給孩子。自己硬是沒帶幹糧。據說修城牆時候餓的沒力氣沒扶住橫木被活活砸死了。”
許褚說的有些抽搐,丁益接過說道:“阿恒哥本來還想自己編網捕魚度日,可網還沒編好,消息就走漏了。那幫當差的又來討要漁稅。阿恒哥自己已經幾天粒米未進,哪有錢交稅。那幫當差的把他毆打了一頓,撕了漁網就走了。大概三天前的早上,鄰居們聽到他家傳出很大的小孩哭聲,久久不息。有經驗的老人們便覺得大事不好,讓年輕力壯的砸開門。大夥進去時阿恒哥已經死了。餓得皮包骨頭。他把自己的外衣蓋在弟弟身上,自己隻穿了件單衣蜷縮在牆角,手腕手指上有好多劃破的地方,原來是在用血給他弟弟喂食。這小孩即沒奶水,是喝了哥哥的血才活了下來。嗚嗚嗚。。。。。。”
這時丁益也泣不成聲。一向沉穩的小惇子這時淚水已經如流水般滾下,他望著我說:“阿瞞,你我都吃得飽飯。”
他又指著這群孩子道:“可你看看他們,他們也是和你我一樣活生生的人,終年勞作卻餓得骨瘦嶙峋,誰能保證過了今冬你還能見到他們?難道他們就該餓死嗎?”
我此時眼睛也有些濕潤了,但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小惇子滿眼含淚接著道:“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麽了。阿瞞,豪門以酒肉飼犬,貧家以麩糠果脯。我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是啊,我出生於富貴人家,從小到大自然不知道何為人間疾苦,可真正見到這世間疾苦之時,我又能做點什麽呢?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小惇子,最後也隻是含著眼淚從嘴中擠出一句:“我也不喜歡。”
其他小孩也跟著哭了起來,生在這樣的世界,似乎人人都在為自己的命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