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河朔英靈今何在,世間再無李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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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陳之役,實際操盤者是元帥府長史,他就是高熲。
楊廣資曆和閱曆過淺,隻是名義上的主帥。
所有謀劃方略,協調指揮控製權,隻能歸高熲一手實施。
楊廣不過是拱手而已,這也是大部分情況下,宗室親王掛名出征的慣例。
平陳歸來,論功行賞,楊堅想要兌現對李德林的承諾。
這產生了一個矛盾。
如果用高官厚秩獎勵並未參與南征的李德林,在名位和聲望上,就讓高熲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
當晉王楊廣宣讀完楊堅對李德林的封賞敕書時,高熲集團的人,覺得不妥,並且不樂意。
他們勸說高熲,說服楊堅取消對李德林的重賞。
這是一件重大又是含義深遠的大事。
這份獎賞,雖然未頒示天下,但好歹已經有了正式的文書。
天子無戲言。
有一個冠冕堂皇和立得住腳的理由,“天子畫策,晉王及諸將戮力之所至也。今乃歸功於李德林,諸將必將憤惋。且後世觀公(高熲)有若虛行。”
每個人或是每個集團,都會有自己的小算盤。
多年的宰相生涯,即使忠於楊堅,忠於國家,天下至公之高熲,也已經形成了一個政治圈子。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普通人尚且有個三五好友,何況在政治上,要想有所作為,必然需要一支精幹的團隊。
團隊本身是中性的,但在實際操作中,為正為反,為國為家,有時也很難說。
高熲同意這種觀點,他可以不與晉王楊廣爭功,但如果重賞李德林,於私於公,都不利。
於是,高熲入見楊堅,仔細分析其中的決竅和厲害。
曾經有那麽一刻,感性和理想主義的楊堅,最終屈服於政治家楊堅,他同意收回了重賞李德林的敕書。
天子不僅有戲言,也會有遊戲般的詔敕。
楊堅的許諾和收回成命,並不純粹是一時的衝動。
這應該是楊堅想要平衡朝中大臣權力的一次失敗。
隋朝立國已久,該修剪的枝葉,楊堅都已經修剪完成了。
偏師一出,江南一掃而平,北境突厥也早已俯首稱臣,該完成的統一大業,也已經完成。
楊堅已經在構築新時代的政權結構,他一樣走入了政權平穩時期,必然的歸宿。
那就是平衡。
楊隋權力基礎,主要來源於四地的力量。
他構想中的關中和山東,江南以及代北四地的勢力,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互相平衡和相互製衡的努力,遭遇了一次失敗。
他沒辦法在剛剛平定江南的時候,當麵拒絕高熲,情之所存,理之所在的請求。
那既不符合政治慣例,也不是現實政治的需要。
楊堅必須做出選擇。
他隻給了李德林非常普通的封賞。
李德林成了犧牲品。
李德林和高熲集團,從引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即使李德林願意韜光養晦,高熲集團也未必會收手。
不進則退,政治鬥爭,自古皆然。
李德林在和他對手們的競爭中,終於敗下陣來,他甚至失去了楊堅的庇護。
他做了二件事,引起了楊堅的猜疑。
李德林本身或者並沒有錯。
真與假,考量的尺度,僅僅存在於楊堅心中,事實本身,似乎並不那麽重要。
一是妄加父官案。
李德林的政敵,挖地三尺,揭露出一個秘密,說李德林父親,在北齊的官職,“終於校書(郎),(李德林)妄稱谘議。”
楊堅覺得受到欺騙。
同時,還有一件無辜之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就是“罔冒取店”案。
當年楊堅賜給李德林一所宅子,但臨時改變主意,賜給了崔謙。
為了補償,楊堅讓李德林自己另外選取一所滿意的宅子。
但這塊地,出了問題。
宅地上有很多臨街店麵,可以租賃,這成了李德林的罪證。
“此店收利如食千戶,請計日追贓。”
即使李德林拿出證據自證清白,楊堅還是耿耿於懷,他認為李德林對於自己,並不是那麽忠心和靠譜。
楊堅雖然是個高明的政治家,但他看待問題的方式,比較容易走向極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思維理念,讓他處於一種水至清則無魚的境地。
非常重要的一點,他這種思維理念,也容易被熟悉他的人利用。
至少,這二件事情,讓楊堅對李德林的感觀完全改變。
很難說,這一連串的陰謀或進攻的背後,沒有一個強有力的,聰明又狡詐的指揮中心。
他們非常熟悉楊堅的弱點,也有能力抓住李德林的缺點,有此智慧,機心,和能量的,以及意願的,除了高熲集團,當時,已不做第二人想。
楊堅雖然被高熲集團擺了一道,但他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突然之間想通了。
他將調轉槍口,直麵高熲,向他開戰。
這個世間,隻有一個王,那就是楊堅。
你可以欺騙他一時,但欺騙不了他一世。
多疑如楊堅,敏銳如楊堅,並不是一個完全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不諳世事的帝王。
可怕的楊堅。
但現在輪到李德林擔憂自己的命運。
最要命的是,他接下來,犯了一個讓楊堅認為不可饒恕的錯誤。
事情本身並不嚴重,嚴重的是楊堅會以一種怎樣的心態,評判李德林發表評論的指向。
殺人誅心。
事情的源起是開皇十年,虞慶則巡省山東諸道還朝後,向楊堅上奏請求廢除鄉正。
“五百家鄉正,專理辭訟,不便於民。”
李德林附議,“此事臣本以為不可。然置來始爾,複即停廢,政令不一,朝成暮毀,深非帝王設法之義。”
李德林的奏章,內容並沒有問題,但他上的這道奏章,成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以及罪過。
這直接得罪了二個他得罪不起的人。
一是蘇威,他本身是“五百家置鄉黨”,政策的提出人,當年李德林堅決反對,但楊堅支持蘇威的政策。
現在剛剛推出,就要廢止,明顯是打臉蘇威,這讓李德林在朝廷之中,本來就孤寒的力量,再雪上加霜。
如果隻是得罪蘇威,或者還可以解釋為政治理念不同,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錯,相對於這種無傷大雅之過,蘇威製定有隋一朝,律令和政策的功績,不可同日而語。
最致命的是,李德林這番說辭,惹怒了楊堅。
也許在那一刻,楊堅想起了他曾經許諾李德林,“自山東無及之者“,但是,他食言了。
那也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
楊堅是個猜疑心非常重的君王,他心中或許覺得,李德林是想借這件事,來諷刺自己的不守諾言。
這一上綱一上線,楊堅整個心理狀態就失衡了。
他大怒說道:“爾欲將我作王莽邪?”
大興城,楊堅的朝堂,李德林是呆不下去了。
楊堅再也壓抑不了自己對李德林的不滿,他當著朝臣們數落李德林說:“罔冒取店,妄加父官,朕實忿之而未能發。今當以一州相遣耳。”
對李德林而言,這顯然是一個最壞的消息,這意味著他在楊堅朝的政治生涯,不僅是被邊緣化,而是基本走向了末路。
楊堅動了真怒,李德林被外放到湖州去做刺史。
湖州,是江南的偏遠小州,這個任命,不但讓李德林遠離隋朝的權力中心,甚至可能一輩子,都要埋骨江南。
李德林心下無限慨歎。
他知道,自己遠離京城大興的權力中樞,或者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是人老戀鄉,他還是想向楊堅爭取最後的一線生機。
李德林向楊堅低頭。
他跪拜於地,恭敬地說:“臣不敢複望內史令,請預散參(不離開京城),待陛下登封告成,一觀盛禮,然後收拙園田,死且不恨。”
但夜長夢多,留李德林在京城,就多了變數。
他的競爭對手顯然不想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也不想讓他再在大興殿上和楊堅有再度討論國事的可能。
他們堅持以一個小州刺史打發李德林。
決定已下,但還是拖了一段時間。
楊堅稍念故舊之誼,他將李德林發往河南懷州(今河南沁陽)當刺史,雖然同樣是離開了京城大興的朝堂,但離京城並不很遙遠。
樹欲靜而風不止,斬草要除根。
他的競爭對手展示了強大的力量。
他們對於近在咫尺的李德林並不放心,他們並沒有打算放過他。
李德林的運氣不好。
他走馬上任,恰好碰上連日大旱,作為父母官,自然需要為民作主。
於是,他組織鄉民掘地為井,希望能出水救旱。
掘井也是種技術活,李德林雖然耗費了大量人力,但掘井溉田,並無功效,反倒有勞民傷財之嫌。
於是,李德林被朝廷監察官員舉報。
處罰結果是侮辱性的也是有意惡心李德林。
李德林被主管考核的官員定級為不合格,按律應當貶黜。
堂堂天下文宗,隋朝宰相級人物,竟然屈尊失勢受辱於微不足道的失職。
李德林,內心無比憂鬱而憤慨。
一年之後,在無比鬱悶之中,他孤獨地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時年六十一歲。
李德林的命運,是山東人氏在楊隋一朝的縮影,他們人物薈萃,風流蘊藉,讓當權者既敬又怕,既需要使用他們,又不能放開手腳重用他們。
這來自於東西二魏,北周北齊長期的分裂和對抗,並且隋承北周,楊堅本人也出自關隴集團,關中本位政策,讓他們對東麵的力量,深懷猜忌和懼意。
因為,山東有著足以匹敵甚至超出關中的力量,他們也從來沒有從內心服氣和臣服過關中的政權。
一有機會,他們就會首先舉起反抗的旗幟。
即使到了李唐王朝,山東士人雖然也進入了李唐的核心權力圈子,但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被壓抑的境地。
直到一個女人的出現,他需要真正借用山東的力量,正麵抗衡關隴集團,山東士人,才迎來了春天。
那是曾經是屬於李世績的時代,那更是女皇武則天的時代。
但現在,楊堅的平陳大計,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
高熲確實有二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