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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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諭隻要是回京,還是要報備後再奉旨去給光緒上幾節課。
    光緒如今的心緒很難琢磨,有時候昂揚,有時候又很抑鬱。
    當然已經不可能是所謂的帝王心術,更多的是來自精神上的折磨導致。
    李諭每次拿來的講義都是用鋼筆寫出來,導致光緒也開始練起了硬筆書法。
    李諭到達瀛台時,裕德齡剛好給他上完了英文課,光緒正在用一支美國產的威迪文牌墨水筆練字。
    想要寫英文,隻能用鋼筆。
    威迪文鋼筆也是目前的大品牌,甚至不少國際條約都是用此筆簽下。就比如日俄戰爭結束後的《樸茨茅次條約》以及一戰結束後的《凡爾賽和約》。
    隻不過光緒目前寫得還不太好看,也沒有機會用此筆簽什麽重要文件。
    裕德齡走出大殿,撞見了李諭。
    李諭問道:“皇上今天的心情怎麽樣”
    ——畢竟不是普通學生,得提前了解一下光緒的心情,也好臨時調整講課模式。
    裕德齡道:“說不上來,但我今天給皇上看一些英法當年複興時期思想家的文章時,不知道是不是觸動到了他,突然對我說,‘我有意振興中國,但你知道我不能做主,不能如我的誌’,這樣的話我哪敢接。”
    裕德齡眼睛一斜,看向旁邊垂手站立的崔公公。
    慈禧真是有夠毒辣,崔公公曾經親手將珍妃投入井中,光緒對他恨之入骨。
    如今又讓他專門監視光緒,料定了崔公公肯定賣力做事。
    宮廷之中,李諭知道光緒的那句話確實有點敏感,隻能沉默。
    李諭上課時,給光緒講了講比較熱門的蒸汽機相關理論,都是些比較淺顯的內容,依然就像科普。
    光緒整頓起精神,聽李諭講完後說:“原來能夠拉動龐大火車運轉的,是如此柔軟的水產生的蒸汽!”
    然後舉起茶杯:“是不是就像這樣的水蒸氣”
    李諭說:“東西是一個東西,不過具體的區別很大。”
    “大海上的輪船也是如此”光緒問道。
    李諭點點頭:“沒錯。”
    光緒沉思道:“古人誠不欺我,還真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四兩撥千斤不過如此。”
    他根本想象不到,後人甚至戲稱“技術的盡頭是燒開水”,就算核電站,最終也是在燒開水。
    不過這些就沒法給他解釋了。
    光緒感覺有很多問題想要繼續問李諭,突然旁邊的崔公公打斷道:“皇上,時辰到了。”
    光緒嘴角咧了咧,想要發作還是忍住了:上次衝著李蓮英大吼了幾句後,好幾天沒有吃上好飯。
    他立刻變得有些頹廢,自己堂堂一個皇上,連幾個奴才都控製不了。
    光緒無奈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
    李諭從瀛台離開,騎上馬準備返回東廠胡同。
    崔公公卻叫住他說:“帝師啊,您以後上課的時候,還是要慎重點。”
    李諭牽住韁繩:“公公何出此言”
    崔公公說:“不要讓皇上以為洋人的東西那麽簡單,這隻會讓他產生一些不好的念想。”
    李諭完全是在把複雜東西往簡單講,這是他當年上學時最常規同時有效的方式,於是說:“崔公公,洋人的東西沒有那麽高不可攀。”
    崔公公笑了笑說:“這話不是雜家要帶給您的,您自己琢磨吧。”
    李諭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五張兩百兩的銀票:“崔公公還望指點。”
    崔公公看了看銀票數額,接過來仔細疊好放入懷中,然後小聲說:“你租了榮府,有些人看不過去,畢竟周邊還住著不少大人,可要小心點。”
    李諭眉毛一凜:“都是正常買賣,有契約在。”
    “正常買賣”崔公公嘿嘿一笑,“帝師,太正常有時候就不正常了。而且您還通過商部做這麽大的買賣,大家眼睛都盯著哪。”
    崔公公抱了抱拳:“雜家言盡於此,告辭。”
    李諭歎了口氣,他知道在清末做事不太容易,但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看來自己的阻力不僅來自日本人,國內的問題同樣不容忽視。
    如果說比較利好的一麵,就是有比較鼎力的靠山支持。
    不過李諭猜測,崔公公這麽說,肯定說明袁世凱本人也深陷朝局的鬥爭中。
    但李諭總歸知道袁世凱肯定能笑到最後。
    暫且隻能如此樂觀去想,至於事態具體怎麽發展無法預估,隻能到時臨機應變、見招拆招。
    經商環境雖不好,但由於朝中有人,進度倒不慢。
    徐世昌甚至已經安排人打點好道路,準備設置個較為簡易的火車停靠月台,方便今後來往。
    宋嘉樹也從新加坡港轉運過來一批機械,就目前看,還算是比較先進的設備。
    李諭又通過唐紹儀聯係當年在天津機器製造局的員工,調運一批過來。
    八國聯軍時期,天津機器製造局毀於戰火,很多人已失業很久。
    天津機器製造局的規模可不小,員工保守估計也有兩三千。不過和江南製造局一樣,主要是搞軍火生產。
    但也曾經造過船舶,慈禧在頤和園湖中的遊艇就是天津機器製造局製造。
    甚至還有潛水艇。
    所以製造局員工已經有了一定的技術修養。
    可惜天津前幾年在八國聯軍期間受到的衝擊很大,再加上李鴻章過世,天津機器製造局便沒能重新開辦起來。
    周學熙在得知消息後,立刻帶上一批天津機器製造局的人來找李諭。
    周學熙是北洋的人,也就是袁世凱的下屬,此前他們在一起去日本參加勸業博覽會的時候見過麵。
    “帝師,再次見麵,差點認不出您。”周學熙說。
    李諭現在短發西裝,明顯就是兩個人,於是說:“人是變不了的。如此小事,還要勞煩周大人您親自跑一趟。”
    周學熙說:“這可不是小事,現在津門之地都在議論你。”
    李諭知道是關於和德國人爭論的事情,說道:“我隻不過做點正確的事情。”
    周學熙說:“帝師簡直堪稱迎風的標杆,不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帝師還是小心為妙。”
    李諭想起今天崔公公的話,點點頭說:“多謝大人提醒。”
    周學熙接著道:“小心歸小心,帝師也不用畏手畏腳。袁總督讓我告訴您,無論如何,他都會支持帝師。”
    袁世凱現在天津搞新政,也在大力搞現代企業。什麽紡織工廠、水泥廠、礦廠、造紙廠的,興建了一大堆。
    但是技術以及產品質量方麵隻能算剛剛起步。
    不過也算給天津的工業再次奠定了一些基礎,將來周學熙能成為北方工業巨子,受惠不少。
    雖然袁世凱後世風評不太好,但在清末一眾大臣裏,的確是個真正辦事的能臣。
    李諭抱拳道:“代我謝過袁總督。”
    周學熙指著身後的二十多人:“他們當年都曾是天津機器製造局的工人,很多是幹了十幾年的老技工,並且按照唐道台的囑托,我專門挑選了熟悉機器的。”
    李諭說:“我隻能再次說太謝謝了。”
    周學熙說:“不用謝我,我今年剛剛奉命成立了直隸工藝學堂,專門培訓技術人員,到時候可要多吸納吸納我的學員。”
    李諭笑道:“人才缺得很,有多少來多少。”
    李諭帶著這批工人到廠區看了看宋嘉樹進口來的設備,他們都是老工人,上手並不慢。
    李諭也懂機械,拿出一些自己繪製的圖紙,讓他們依照圖紙進行簡單改造。
    別看他們不會造機械,但當年天天檢修製造局的機器,還是能夠看懂圖紙的。
    李諭又留下了幾個對機械感興趣的學生,與他們一起研究。
    回到家中,李諭提筆給愛因斯坦寫了回信。
    愛因斯坦最疑惑的是那個等號“=”,而且是特別費解。
    李諭當然明白咋回事,於是寫道:
    “尊敬的愛因斯坦先生,您的方程實在是令人驚歎,簡單而美,這才是物理學最迷人的地方。
    但我想它並不是您信中所說是指的能量與質量可以相互轉換,更本質的解釋應該是在說明質量與能量本身就是同一樣東西。
    就像一枚硬幣,它是一個物體的兩個側麵!”
    由於篇幅短,並且沒有公式,李諭把它直接用電報的形式發去瑞士伯爾尼。
    但即便短,關鍵點都說出來了。
    話說“質量與能量是一種東西”這個觀念非常炸裂。
    多數人看到質能方程第一印象也大都覺得是質量與能量的相互轉換。
    甚至還有不少人有誤區,認為愛因斯坦通過質能方程研究出了原子彈。
    當然這顯然不對。
    原子彈945年才有,而愛因斯坦905年就提出了狹義相對論,二者之間差了40年,其間的技術迭代相當多。
    當然狹義相對論確實為原子彈的研製提供了有力的理論基礎。
    但真要說起來,更應該歸功於原子物理學的突飛猛進。
    愛因斯坦對原子彈的唯一幫助,可能就是他本人曾經在939年時給當世的美國總統羅斯福寫過一封信,大概內容就是說要抓緊研究原子彈,要是被希特勒研究出來就不好了。
    不過就算如此,美國政府也並沒有重視。
    最開始隻給了原子彈研發6000美元,這點錢啥都幹不了,連科研人員工資都不夠。
    後來是日本自己一拍腦門,想到了一個絕佳的戰略,幹了珍珠港,才引起美國人重視,發起了大名鼎鼎的“曼哈頓計劃”。
    而且這也和愛因斯坦沒什麽太大關係,因為愛因斯坦幾乎一生都是反戰的。
    他隻是想當個純粹的科學家,怎麽可能直接參與武器研製。
    由於鳳鈴現在也是個研究人員,與丁德山搞“新式麵點”研製,沒有時間給他發電報,於是李諭隻好自己親自發報。
    好久不接觸,已經非常生疏,短短一篇電文廢了好久才打完。
    李諭伸伸懶腰,感歎這種事真是熟能生巧。
    第二天,呂碧城端著星球大戰前傳的書稿找到李諭。
    “我已經完成了潤色與修訂。”呂碧城放下一摞厚厚的稿紙說。
    李諭拿起看了看,呂碧城竟然堅持用鋼筆寫出來。字跡雖然尚且沒有那麽好看,但都是漢字,有軟筆書法厚底子的人,硬筆書法上手不會慢。
    李諭讚道:“潤,真是太潤了!”
    呂碧城問道:“你還要拿給德齡姑娘翻譯”
    李諭說:“沒錯,你要相信我,隻有中國人才能真正翻譯好中國人寫的文章。到時候讓洋人根據英文再翻譯成其他語言,也不至於失去太多原版風采。”
    呂碧城低聲說:“我明白了。”
    李諭沒多想,隨即將書稿拿給了裕德齡。
    裕德齡笑道:“我早就在等後續了,還真快。”
    “對了,”李諭又問道,“朝中最近有沒有什麽不利於我的情況”
    裕德齡想了想說:“我一直都隻在西苑陪著太後,關於政局的討論我無法在場,但我會多多間接留意。怎麽,是有什麽動向嗎”
    李諭說:“還沒有,希望將來不會有什麽岔子,我可不想和那些朝臣們過多糾纏。”
    好在有裕德齡這個眼線在慈禧身邊。
    裕德齡忙著翻譯時,李諭寫好的關於麥克斯韋妖的文章也寄到了美國,發在了最新的《sce》上。
    美國科學促進會對於李諭的創作能力感覺太不可思議,他幾乎憑借一己之力將《sce》這份本來已經無人問津的雜誌硬生生推到了行業頂尖。
    堪稱奇跡!
    他們如今也把大部分精力投向了此份雜誌的運營。
    ——李諭當然有必要賣力,畢竟是自己的雜誌嘛……
    隻不過說道這篇文章,雖然現在大家無法解釋麥克斯韋妖,但一看文章內容就知道李諭完全采納了玻爾茲曼用統計方法研究分子的理論。
    在後世來看,這是條完完全全的正路。因為微觀領域沒有絕對,必須用統計學與概率論進行研究。
    但在二十世紀初,科學界實在是無法接受這兩種理論進入神聖的物理學中。
    在此時很多物理學家們看來,統計學是搞經濟社科研究的,概率論是研究賭博的,怎麽能和高大上的物理學沾邊
    簡直開玩笑好不好!
    可李諭如今在科學界的名氣確實太大,之前的論文不僅驚世駭俗,而且挑不出毛病。
    並且這篇論文又是李諭一貫的風格,物理解釋翔實的同時,數學推導異常嚴謹。
    已經說過幾次,目前的物理學家們普遍數學不算好。
    當然不是說他們學不明白,完全是因為此時的物理學對數學的重視程度尚且不夠。
    強如大神愛因斯坦,數學水平也非常堪憂。
    所以就算是物理研究者,讀懂它也要耗費不少腦細胞來專門研究其中的數學部分。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讓李諭的論文經得起各界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