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宮車晏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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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裏,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睡夢當中的探春。
翠墨和小紅聽到門外的動靜,顯得有些慌張,這三更半夜的莫非出了什麽大事?正想著,門外又傳來王攸的聲音,唬的兩人急忙下地穿鞋跑去下栓開門。
隻見王攸穿戴整齊,曲領大袖,腰束蹀躞,目光中閃爍著不知名的光芒,身上也透著冷冽的氣息,讓兩個丫頭直打寒顫。
“姑娘呢?”
翠墨看了一眼裏屋的方向,王攸也沒頓足,徑自闖了進去。彼時探春正在穿衣,忽然見王攸進來,羞的臉上一紅,連帶著手上的動作也是一滯,以致羅衫半解,香肩微露。
王攸挪動腳步,靠著床邊坐了下來,伸手將探春的衣裳穿好,溫聲道:“我過來和你說幾句話,說完便走。”
“你要去哪?”探春惶然道,而且又是這深更半夜的。
燭光照耀著王攸的麵龐,更顯得那張臉棱角分明,充滿魅力,尤其是那一雙從容鎮定,毫無邪祟猶如深潭一般的眼睛,讓探春不由自主的陷了進去。王攸思索許久,才如實告知道:“天子有詔,即刻入宮。”
......
深夜,大明宮禦案後頭坐在地上的一麵半人高的西洋座鍾發出了“鐺鐺”兩聲。
一旁的寢殿之內,大部分的燈火都熄了,隻餘數盞長明燈,還在努力的維係殿內的照明,守夜的太監們更是小心翼翼,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響亦或者因走路太快,將長明燈的火焰給吹滅,繼而驚擾到內室當中歇息的天子。
內室的龍榻上,天子輾轉反側,焦躁無比,從太醫院院正的口中,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沒有人是不畏懼死亡的。
天子兩眼無神的盯著帳頂,那裏幻化出許多人的麵孔,有忠臣,有佞臣,有朋友,有敵人,有當年為了尊位鬥的你死我活的兄弟們,也有無數被自己寵幸過的美貌女子,還有為了救太上皇死在那場大火當中的嫡子......但無論是誰,最後都成了一張臉,一張他再熟悉不過,又無比憎恨且敬畏萬分的臉,那是太極宮的天子,也是自己的父皇。
與之相伴的是其臨終前的那一抹不明含義的微笑。
是二龍不相見的解脫?是對自己倒行逆施的嘲諷?還是生命走向盡頭的講和?
這一切猶如走馬觀燈一般在天子的眼前迅速掠過,他的胸中仿佛塞滿了幹草,煩悶的像是要爆炸一般,終於忍不住,他歘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大聲吼叫道:“滾!”
“陛下!”殿內眾人頓時駭然色變,掌宮內相劉岩更是第一時間帶人闖了進來。隻見天子披頭散發,滿身是汗,渾身抽搐個不停,目光詭異且陰鷙的看向劉岩,後者被天子的模樣驚嚇住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口誦萬歲。
正當眾人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時,殿外傳來錦衣衛指揮使的聲音,“陛下,人已帶到。”
劉岩更是心驚肉跳,什麽人會選在這個時候見駕,而且事先他竟然不知道,他壓根不敢抬頭看向天子,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天子回話,於是迫於無奈,他匍匐著身子爬向龍榻,借著向上的趨勢總算靠近了天子。
“陛下......”劉岩的聲音很輕,幾乎是從牙縫當中擠出來的一口氣。
“宣。”天子的氣息漸漸的平複了下來,這讓內相的心也跟著放了下來,於是轉頭高呼道:“陛下有旨,宣!”
少時,一個弱冠青年徐步而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王攸。
天子定定的望著他,突然對眾人說道:“你們都出去......”所有人都魚貫而出,隻留下王攸一人,劉岩識相的帶上門,且深深的看了王攸一眼。
“比起六年前,你看起來成長了不少。”
“陛下比起六年前憔悴了許多。”
“是啊,朕老了。”天子陰森森的笑道,“也快要死了。”
此字一出,立時讓內室的氛圍變得無比凝重壓抑起來,直壓得王攸透不過氣。對於王攸的表現,天子欣慰之餘也有些失望。
這很矛盾,隻因天子有天子的謀算,可同樣矛盾的還有王攸,於是忙收攝心神,緩緩道是:“陛下要學生做什麽?”
“學生?!”天子還從未聽人在他跟前自稱學生的,王攸是頭一個,恐怕也是最後一個。可轉念想起眼前之人是他金殿之上欽點的探花,如此稱謂倒也比君臣來的親切,不由地舒心了不少。
“是。”王攸頓覺那股壓力消散於無形之間,心下一陣輕鬆,低著頭嘶聲道是:“臣自始至終沒有忘記自己是天子門生,是陛下於同德八年在金殿之上欽點的壬午科探花。臣一入仕便是皇命欽差,巡狩江南,雖未立尺寸之功,可也足見陛下對臣之厚愛。陛下於臣而言是君父,也是恩師。”
“你不怨朕?”天子有些動容。
“臣不敢。”隻是一瞬,王攸當即改了口,他知道此刻的天子最想聽的是真言,越真越好,“臣不敢欺瞞陛下。”
“連你都怨朕,那他們更是對朕恨之入骨了。”天子麵色怪異的冷笑道,“你父親就是因為和他們走的太近了。”
王攸心頭一跳,心知這個他們指代的是四王八公等一眾老牌權貴勢力,忙叩首道:“臣愚鈍。”
“你父親臨死前對你說了什麽?”
“他說陛下不許出現第二個江南王,所以才下令剪除甄家。”王攸如實回稟道,“另外父親還說他和您做了一筆交易。”
“這麽說,你回京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搞清楚這筆交易的內容了?”
“是。臣身為人子,不敢不盡孝。”王攸斬釘截鐵,毫不退讓的說道。
“念在你一片赤誠,朕可以告訴你。隻不過在此之前,朕想聽聽你對新政的看法。”
王攸明白這是天子今日的最後一道考驗,與其說是對新政,不如說是對陛下的看法。
新政是天子意誌延伸,是龍之逆鱗。
王子騰臨死前,王攸曾在洛陽家中痛斥新政的弊害,可彼時不是今日,他不能意氣用事,脫口而出。
若回答的不如意,那葬送的可不僅僅是他一人的身家性命,還有諸多人的安危都係於自己這接下來的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