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30

字數:8089   加入書籤

A+A-


    三十、白蛇赤蛇
    十月初六,巳時中。
    輝州、碭山縣、碭山。
    碭山、也稱芒碭山,千裏豫東平原上唯一的山群,因漢高祖劉邦於此斬白蛇起義而聞名於世,中國曆史上第一位農民起義領袖陳勝也埋葬於此。相傳芒碭山一帶富有仙氣,上古時代的黃帝、蚩尤也曾在此活動。隋唐之時,碭山縣還屬於宋州。據說碭山縣是朱梁太祖朱溫故裏,唐末,朱溫成為宣武節度使後奏請朝廷於其鄉裏碭山置輝州,取光耀故裏之意。
    輝州劃分自宋州,現階段的輝州當然是袁象先的地盤。
    以袁象先、郭崇韜為首的一行數十人正在碭山步道裏穿梭。鬢發半白的袁象先換上一身黑色道袍、頭頂高觀、手挽拂塵領在最前充當一行人的高級向導。
    袁象先看上去精神爽朗、心情愉悅,其邊走邊談笑生風道:“相傳漢高祖劉邦一生視信陵君為偶像,當年劉邦在碭山創派聚眾起義成功後曾在大梁立信陵君祠祭祀先賢,如今開封的大相國寺相傳就是由該信陵君祠擴建而來。除了在大梁建祠,漢高祖還命人在碭山主峰立信陵君像和修信陵君祠。千百年來,我碭山派雖幾度蒙塵,但也幾度複興,而這裏信陵君祠的香火卻不曾中斷。來,前麵就是信陵君祠。”
    碭山派的創派宗師,自然就是劉邦。劉邦開國之初奉行與民休息的黃老之道,千百年來碭山派一直是道家流派的翹楚。
    秦漢時代的大梁城,即今天卞州治所開封城。
    碭山山群分東、南、西、北、中五部分,其中碭山派修建在中部峰群的主峰半山腰處,該主峰也稱“仙女峰”,信陵君祠則立在主峰南邊山腳處。
    所謂儒釋道殊途同歸,在碭山這裏有很好的體現。
    傳說孔夫子周遊列國時曾經在碭山避雨講學,當地為紀念孔子,把主峰以西的山峰命名為“夫子山”,把孔子講學的山崖稱為“夫子崖”,並設文廟世代紀念。剛才袁象先一行就路過了夫子崖且入了文廟拜祭一番。
    而位於碭山南峰峰頂的芒山禪院則是佛家寺院,因距離稍遠,眾人並無計劃前去。
    信陵君祠分前後兩殿,一般人隻能在前殿參觀停留,後殿比前殿大十餘倍。袁象先領著眾人直入後殿參觀,後殿廣場極為寬廣,容納數百人也不成問題。
    袁象先繼續解說道:“大殿裏的三尊大銅像,居中是信陵君,左側是漢高祖,右側是高祖的親家張耳。堂堂大漢朝的開國皇帝居然把自己的銅像作為信陵君的陪伴,劉邦對信陵君的崇慕之情可想而知。這個後殿在漢朝時可是皇家禁地,隻有當朝皇帝才有資格進來拜祭啊!嗬嗬!”
    眾人津津有味的聽著袁象先細說千多年前的帝皇八卦,看著後殿裏正中處供奉的三尊大銅像,無不對漢高祖這一行為嘖嘖稱奇。
    碭山派對信陵君祠的保養修複工作相當到位,盡管過去了千年,各處建築都不見破敗,三尊銅像也僅僅顯得稍稍老舊,其中左側劉邦銅像之下刻著八個漢篆古字依然清晰可見。
    同樣身穿黑色道袍的郭崇韜看著八個古字一陣念叨後哈哈笑道:“祥雲永耀、楚劉季立?原來是劉季不是劉邦,有意思、有意思!”
    劉邦原名劉季,劉邦這名字是其稱帝後才改。劉邦出生於沛郡,當時沛郡是楚國的領土。等到秦滅六國統一天下時劉邦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假如秦朝不是短命皇朝,或許劉季永遠是劉季,楚劉季這三個字大概是想說這尊銅像的形象是三十歲以前的劉邦吧。至於立在右側的張耳銅像,除了張耳和劉邦結了親家,另一理由無非是年青時的張耳曾經當過信陵君的門客。
    “地仙”張筠附和道:“傳說漢高祖當年在碭山起事之初,碭山一帶的天空多有七色祥雲出現。如今這八個古字算是把這事坐實咯!哎,這裏修繕工作做得如此仔細,太祖(朱溫)應該花了不少心思在這。”
    張筠自從投奔郭崇韜後一直在後者身邊待命,今天的場合,以張筠的身份自然要到場,他還是一貫的富商巨賈打扮,右手裏還把玩著兩顆雞蛋大小的金蛋。
    袁象先嗬嗬答道:“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是第一次來這裏,畢竟太祖視此處為發跡之地,萬一誰進來這裏以後祥雲突然出現,後果可不是鬧著玩。”說罷,袁象先還指著天空某處開懷大笑,餘皆附和。
    祥雲乃重大祥瑞,術士們視之為天子氣,不是想改朝換代者誰敢說自己頭頂有祥雲?朱梁皇帝理所當然把信陵君祠的後殿列為禁地。袁象先在改朝換代前夕領著眾人來此參拜是重大的政治站隊信號,張筠借機把事情再挑明,袁象先也再次大方回應。
    有時候,政治就是多番出牌試探。
    作秀,盡管另人厭煩,但這是必須之舉。
    一番擾攘……
    袁象先幾乎以挽著郭崇韜左手的姿勢首先步出信陵君祠,餘眾識趣的稍落在後頭讓兩方的頭領先行。
    袁象先低聲問道:“這裏離碭山派大殿還有一段路,敢問大當家,洛陽那邊的事情好處理嗎?”
    稍一會,郭崇韜捋了捋胡子、搖搖頭、歎道:“洛陽的事情我不是太清楚,那邊由劉妃親自命人處理。不過張全武一直和我們有聯係,這事情大概不難處理吧!”
    劉妃,是李存勖最寵愛的妃子劉玉娘。唐朝廷此時的政治風氣已有敗壞的苗頭,伶人、太監、後宮都有幹預朝政的習慣,李存勖本人卻不以為然。
    張全武乃張全義親弟,由於朱友貞不信任張全義,張全義隻好派親弟外出奔走跑關係。
    郭崇韜的回答摸棱兩可,袁象先急道:“老朋友能說明白一點不?”
    “我很清楚洛陽對這場決戰的重要性。”郭崇韜眼神堅定的看了看對方,續道:“但是洛陽那邊的事情由劉妃處理,這是皇帝的命令。現在後宮的皇後位置懸而未決,之前我已經和數位大臣上書建議立劉妃為後,但礙於劉妃她出身太低微導致事情還不能落實。劉妃現在提出認張全義當義父,用意相當明顯。張全義不太可能拒絕未來皇後當他的義女吧?況且劉妃還要求我聯絡神劍子和朱令德前去助陣,這事無能如何也能辦成吧!”
    朱令德乃朱友謙長子、郭崇韜的女婿,現任同州節度使。朱友謙父子的地盤東臨張全義的地盤,劉玉娘請朱令德親去洛陽一趟當然不可能隻是湊人頭。
    “劉妃真不簡單啊!”袁象先歎道:“如此說來,段凝那小子也當起乖孩子了?”
    貴妃要認親,其派出的人馬自然不是小貓三四隻,那一行人假如要到達洛陽必須安全跨過段凝管轄的大片地盤。如今兵荒馬亂,段凝假如還有丁點忠君愛國之心劉玉娘的計劃將難以實施。換句話說,假如劉妃的大隊人馬能安全到達洛陽,等於宣告段凝和他的人馬在放水。
    郭崇韜點了點頭,低聲道:“抱歉?”
    “抱歉?”袁象先嘀咕了好一陣才哂笑道:“難道你認為劉妃應該認我做幹爹?”
    “哈哈!”
    通往碭山派的山道兩旁遍植銀杏,秋風掃過,黃葉嘩啦啦的落下,好一派深秋美景。
    郭崇韜由衷歎道:“難得太尉深明大義,實乃國家之福!”
    袁象先搖頭道:“我袁家至今已曆三世富貴,所憑借不過是在關鍵時刻能做出正確選擇,還有不該管的事絕對不管。朱梁皇朝至今不過16年,而張全義坐陣洛陽已三十餘年,他在亂世中總算保衛了一方百姓。況且現在誰都猜得道皇上(李存勖)將來會定都於洛陽,假如劉妃娘娘真的為了高自己血統去認幹爹,我真想不出還有誰能比洛陽的現主人更合適。沒記錯的話張全義已經七十有餘,這幹爹還能當多久呢?一個不長久的名分卻能使大家都安心,我看洛陽的事情也就這麽定了。”
    郭崇韜隨手拍拍落在肩膀上的銀杏葉,沒有搭話。
    過了好一陣,袁象先問道:“你怎麽看待李從珂?“
    李從珂的夫人劉慕蘭是袁象先的師妹,同是政治老手,郭崇韜直覺以為對方仍關心劉慕蘭,遂答道:“皇上現在正著力培養他,唐軍的第一人遲早非此子莫屬。可惜啊,現在軍隊的高級將領當中就隻有他沒有取妾,夫人太過出色有時候也不一定是幸事啊!”
    不過郭崇韜捉錯了用神,袁象先眼角瞄了瞄對方,淡然道:“他的槍名叫白蛇,想必不用我解釋白蛇赤蛇的故事吧?但是您老有沒有想過李從珂心目中的赤蛇到底是誰?當年他在碭山時我就很欣賞他,他今天的成就也沒有辜負慕蘭當天的選擇,直覺告訴我李從珂日後的成就能對得起白蛇搶。”
    袁象先對年輕一輩的李從珂多少有點芥蒂,故意把白帝槍稱白蛇。不過白帝的原意為當年劉邦斬蛇起義時所斬的白蛇,隻不過事後劉邦命人製造輿論說被斬的白蛇為白帝之子,斬白蛇者為赤帝之子罷了。後來劉邦被神化為赤帝傳人,赤帝之子順理成章相當於天子。李從珂拿斬白蛇的傳說做文章,暗喻李存勖為赤帝,而赤帝擺明著是天上的神仙,如此清新脫俗的吹捧,李存勖對此自然相當滿意。
    袁象先突然指出李從珂心目中的“赤蛇”有可能不是李存勖,這是足以構成滅族的大罪,郭崇韜嚴肅答道:“太尉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袁象先歎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心不可無。我無意詆毀抹黑毀李從珂,也不想慕蘭她傷心,相反我還很看好李從珂此子。假如不是我自覺將不久於人世,我不但不反對兩個兒子繼續在新的國家裏當官,我還會親自去拉攏李從珂。李從珂是可造之才,李嗣源有這義子,你要小心啊。”
    所謂白蛇赤蛇,袁象先原來是在繞著大圈子勸說郭崇韜提防李嗣源、拉攏李從珂!隻有郭崇韜好,他袁家日後才能好。他們兩家已經是利益共同體。
    ……
    正午。
    汶上縣城、城東,原“廳子都”指揮所現唐軍臨時指揮部——小樓。
    主樓第三層,房間裏香氣繚繞,某處爐子裏正點著可使人凝神靜氣的上等熏香。
    一身華麗女裝打扮的敬新磨正站在一副字畫前駐足欣賞,字畫裏字體端正、蒼勁有力,書寫者明顯在書法上下過苦功,寫字的墨也是好墨。
    敬新磨欣賞了好一陣,突然唱道:“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作樂,鬥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好一首雜詩,詩好,字也好!”
    字畫裏書寫的是晉代陶淵明的《雜詩》,能成為李存勖喜歡的優伶,或者說是男顏知己,敬新磨的造詣當然不可能止於敢穿女裝施脂粉這麽簡單,每一種君王的喜好都是“她”的必修課,古詩自然也不例外。
    坐在房間一邊角落裏的唯一聽眾劉昫聽著敬新磨的唱誦不覺入了迷。劉昫乃幽州名士,世家出身,本身風度儀容俱佳,現為翰林學士,他和李嚴、馮道等幽州名士都有私交。因劉昫乃名士裏的世家代表,重視門第風度的李存勖很喜歡把他帶在身邊,這次滅梁大戰劉昫就在隨軍出征之列。
    “哦?”留意到床上躺著的王彥章有異動,敬新磨不理正在閉目回味著詩中意境的劉昫,“她”說道:“石問天的判斷果然不錯,才幾個時辰王鐵槍您就轉醒過來了。傷得這麽重,換做是其他人可能早就一命嗚呼。”
    風度翩翩的劉昫知機的往床上瞧去,隻見躺在床上的王彥章不像是醒了過來,他再往敬新磨看去。
    敬新磨報以對方一個嫵媚的微笑後道:“剛才我唱到‘盛年不重來’時您老的呼吸有一瞬間明顯變得渾濁,您真不願意和我們聊聊嗎?石問天說昨晚他給了您老一顆大還丹,難道前輩您還不相信敬新磨?”
    昨晚石銳除了給王彥章帶去了一壺酒,另外還有一顆大還丹,隻是當時場麵過於混亂沒有人看出端倪罷了。
    “不是那顆大還丹,老夫估計已經見太祖(朱溫)去了,石銳他人呢?”王彥章聲音沙啞的回話道。他傷得很重,以至轉頭的力氣都欠奉,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
    敬新磨答道:“石問天剛從這裏離開不久,往城外西北的昭空寺去了,他說王鐵槍絕不可能降唐。敢問前輩,你既然喜歡陶淵明,那為何不學習古人找一處‘桃花源’避世呢?”
    敬新磨一向惜才不亂傷人命,石銳要離去“她”也沒有阻攔,隻和石銳談了一席話就讓對方離去。
    “咳~咳~哈哈。”王彥章慘笑道:“世上何來桃花源?大丈夫自當‘馬革裹屍’,陶潛假若不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我相信他不會選擇避世。咳~咳~!”
    陶淵明,又名陶潛。他小時候的家境不差,不過他父親去世太早,庶母在他十二歲那年也去世了。家道中落,加上當時東晉朝廷抱有小富即安心理和世家大族注重清談,陶淵明自幼便選擇學習儒家經典。殊不知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卻是東晉名將,更位列武成王廟六十四將之一,華夏文明傳承何止千年?能進六十四將行列的絕對是名將中的戰鬥機。假若陶淵明不是棄武從文,他大概不會選擇尋覓避世的“桃花源”、“理想鄉”吧?
    敬新磨細品了好一陣,左手親拍了一下大腿,說道:“想不到前輩對陶淵明有這麽深刻的理解,受教了。我聽說前輩也很欣賞西漢的李陵,如今的朱梁皇帝如此差勁,前輩真不打算仿效古人留下有用之軀嗎?”
    敬新磨對王彥章的生平曾做深入研究,“她”自然打聽到對方常把李陵的事跡掛在嘴邊。
    “哈哈~哈~。”王彥章的笑聲似乎更慘了,他哂道:“老夫不過是同情李陵的遭遇,但並不同意他投降匈奴人的做法。你既然喜歡聊古人,你知道夏侯玄是怎麽死的嗎?”
    王彥章除了喜歡詩詞,也喜歡點評曆史人物。夏侯玄乃魏晉玄學的開創者之一,妥妥的曆史名人。
    敬新磨來回踱步苦思冥想了好一陣,對於夏侯玄的名士風度往事,敬新磨知之甚多,但“她”對這位名士鼻祖之死不甚了解。
    “高平陵之變,司馬懿父子奪權上台,夏侯玄被當作曹爽的同黨遭到了司馬懿的猜忌。其實夏侯玄當時可以隨他叔夏侯霸一同投奔蜀漢,但他並沒有為了苟活而投降敵國,相反欣然接受司馬懿的削權。幾年後司馬懿老死,司馬師接班,夏侯玄最終沒能逃過司馬家的清算被斬於東市。臨斬時,他仍然神色不變,舉動自若,從容受刑,時年四十六歲。”劉昫接過話頭侃侃而談道:“即使貴為王侯將相,又有幾人能像夏侯玄般對國家忠心不二,大難當頭時從容不迫?當然,前輩的高尚自當和夏侯玄同列。”
    劉昫乃當代名士,李存勖派給他的其中一個任務是籌劃監修國史《唐書》,王彥章拋出的曆史問題對他來說是小兒科。
    王彥章艱難的抬了抬頭往劉昫望去,說道:“先生叫什麽名字?”
    “晚輩劉昫!”劉昫站起來趨前行李答道。
    “原來你就是劉昫,我聽說過你。”王彥章說道:“果然一表人才啊,咳~,難怪李亞子命你籌劃修《唐書》。‘豹死留皮,人死留名。’過來,我與你聊完再走也不遲。”
    敬新磨早認定王彥章以身殉梁之誌不可能更改,攜劉昫同來無非是希望後者把王彥章的生平記錄下來。王彥章一生征戰四十餘年,可謂是唐末天下大亂的見證者、一部活的曆史。能和王彥章暢聊對劉昫來說是求之不得,不一會,他和王彥章就聊得入神,連敬新磨離開也渾然不覺。
    這一聊,就是數個日夜。
    王彥章最終寧死不降,被處斬刑,終年61歲。其事跡被後世史學家載入其所修史書的《死節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