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半透，在一輪明月的陪伴下，謝安踩著青石板縫隙間新結的霜花，任由涼風將鶴氅吹得獵獵作響。朱雀大街的燈火在身後漸次熄滅，他故意繞進東市酒肆的喧鬧處，東一道西一道，讓酒旗的陰影拂過眉眼。賣胡餅的老漢掀開蒸籠時騰起的白霧，恰巧遮住暗處窺伺的幾雙眼睛。

    最後，看似漫無目的他來到了長秋宮前。

    “謝大人，這邊請。”

    一名熟悉謝安的小常侍早已在暗處等候，見謝安來到，他從陰影裏閃出，上前一把拽住其袖口，將謝安帶入一片暗巷，兩人擦肩時，謝安嗅到他衣襟上的龍涎香——這是長秋宮上了級別的常侍才配用的熏香。

    暗巷曲折如迷宮，牆頭探出的枯枝在月光下織成蛛網，兩人行在暗影之中，兜兜轉轉，最後落腳在了一處無人把手的偏門前。

    黑雲籠月，兩人在漆黑之中，快步走入偏門，七轉八轉，避開了門衛與侍從，來到一處極其僻靜之地，前方引路的小常侍突然停步，袖中滑出枚銅錢嵌入牆縫，暗門應聲而啟的刹那，一座偏殿映入兩人眼簾。

    偏殿十分偏僻，內部的裝飾極為樸素，除了幾張桌案草席，還有置放在邊角的幾處暖爐，就再無他物。偏殿的寒氣滲入骨髓，十二盞青銅雁魚燈在牆角幽幽吐焰，勉強能夠映照出散落屋內的人影，看來，殿中之人並不想今日集會過於招搖而被外人所知。

    殿內，皇後李鳳蛟輔靨頤額，身著紫紗紅袍，雙目深邃明亮，直視前方，恬淡地坐在主位一動不動，看似雲淡風輕，實則，表現一副鎮定自若模樣的皇後，早已已經緊張至極，她隱在袖中的纖纖玉手已經滿是汗漬，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正無意識摩挲著玉雕鳳首，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要從嗓子眼兒裏蹦了出來。

    對兒子的關切，讓這位執掌長秋宮二十年的帝國皇後徹底失去了分寸。

    "娘娘，人到了。"小常侍跪稟時，殿角的銅漏恰巧墜下一顆水珠。李鳳蛟廣袖微顫，纏臂金釧撞在青玉案上，清脆聲響驚醒了梁間棲息的夜梟。

    畢竟是婦道人家，自從十幾年前那檔子事兒過後，李鳳蛟便不再參議政事，這時的她腦中一片空白，千等萬等，終於等到了謝安歸來，一時間，大殿中所有的焦點，全部凝聚在殿前這位翩翩公子的身上。

    “謝愛卿，你回來啦，愁煞本宮，我兒近況如何啊？快，仔細說說。”

    所謂關心則亂，李鳳蛟愛子心切，一時間竟忘了為謝安賜座。

    謝安不拘小節，就這樣站在全場焦點之下，同隱在暗處的司馬詔南一齊將此行所見所作所為匯報了一番，事無巨細，最後，謝安拱手道，“皇後，殿下年紀尚小，加之已經悔過，如果日後能夠斧正言行，配以忠臣良將，必會是一名仁德之君，陛下將其囚禁於廢宮的日子裏，殿下正可借此機會，讀罷百家經典，參悟天人之道，從此更上一層樓。”

    聽聞兒子相安無事，又獲謝安如此之高的評價，李鳳蛟心中舒心又舒暢，籠罩在心間的所有陰霾，通通消散殆盡，她恢複了作為皇後的威儀，緩緩說道，“謝愛卿辛苦，還請稍作休息，與群臣共同商討國事。”

    謝安英俊的麵容陡然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思忖間臉色便陰沉了起來，‘國事’兩個字在這個地方出現，令他一時間無法接受，這種小朝廷，他謝安發自內心的厭惡，如果不是看在他爹的份上，他甚至不想在這裏逗留一分一秒。

    謝安老老實實地回案落座後，李鳳蛟環顧大殿，大殿之中，達官顯貴畢至。左側，大將軍陶侃，謝安的老子、禦史大夫謝裒，同出曲州八大世族的太仆王述三人並列前排，這三位權傾朝野的老家夥，藏得又深又沉，如果不是緊要關頭，任誰也不知道他們居然是太子一黨。

    三人身後，光祿少卿謝安，丞相府兵曹冉閔，大將軍府軍營都尉桓溫，大將軍府軍軍機都尉程虢，護壘中郎將荀若騰，太尉司直王彪之並列而坐，他們有人是天子欽點的太子老師，也是世人皆知的太子黨。

    大殿右側，曾與劉淮形影不離的貼身侍衛蘭姨，陰陽家水鏡莊莊主司馬詔南，李鳳蛟族弟李杉蘅、李宸碩，還有一名蒙麵男子，四人並列一排。這些人則是皇後李鳳蛟在江湖中為劉淮網羅的勢力和本家家族的助力。

    這個陣容，基本上囊括了京畿地區太後和太子一黨所有的支持者，就連潛伏已久的謝裒和王述都浮出了水麵。由此可見，今日之事，已經關係到了他們及他們背後集團的利益、生死與前途，任何人都無法置身事外了。

    謝安低頭，心中頗為悲痛：隻有權力，才是政客追尋的永恒利益。看來，東境陣亡的數萬將士，也是有東境人能記得他們了。

    李鳳蛟輕撚三千青絲，深吸了一口氣，緩聲慢語，“諸位，淮兒東境失利，陛下震怒之下，廢黜了淮兒的太子之位，令其閉門思過。當此時，國失儲君，朝野震動，國基大損，實為帝國之大不幸。淮兒一意孤行，至使東境數萬將士殞命，著實有罪。本宮在此，向一直以來鼎力支持他的諸位大臣，賠罪了！”

    李鳳蛟起身鞠躬，久久不起，為了兒子，她放下了身板，壓低了姿態。

    殿下眾臣見狀，急忙起身還禮，雙方僵持了一番，才在陶侃陶千勝的主動歸位下罷了。

    坐定，李鳳蛟秀眉微鎖，慷慨陳詞，“本宮並非愛子心切，隻因淮兒乃陛下獨子，擁有最為純正的高祖血脈，將來必定繼承大統，加之如今淮兒已經迷心覺悟，痛改前非，砥礪奮發，若就此棄之，本宮於心不忍呐。”

    此話一出，再傻的傻子，也能聽懂此中之意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