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8章 桑榆非晚,檸月如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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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劉淮來說,喪權辱國的大罪之下,還能保住性命,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可結果又是不好的,劉淮被廢黜了太子之位,打入了這座幽暗的、不知名的冷宮。
    對於此,劉淮哀哀自譚。
    但所有人都知道,對於劉淮來說,能夠保住性命,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霜風掠過簷角殘破的鴟吻,將最後一片梧桐葉釘在斑駁的宮牆上。
    此刻的劉淮蜷縮在老槐盤虯的樹根間,兩眼空洞,遠處未央宮的燈火透過霧靄投來零星微光,恰似那日他爹劉彥帶著金龍炸裂時漫天墜落的星火。
    守夜的常侍們聞聲縮了縮脖子,年邁的掌事太監望著宮牆上新結的蛛網,那網上還掛著昨日酗酒暴斃小太監的帽穗。
    一陣陰風掠過回廊,懸掛的宮燈突然齊齊熄滅。劉淮醉眼朦朧間瞥見廊柱陰影裏滲出黑霧,霧氣中隱約現出張牙舞爪的人形。
    他嗤笑著舉起手指,"來啊!東境的亡魂!找我報仇吧!"
    話音未落,一片瓦當突然墜落,將十步外的石貔貅砸得粉碎。
    劉淮驟然清醒,他突然暴起踹翻石凳,驚得樹梢寒鴉撲棱棱飛起,仰天大吼了幾聲,最後無奈笑道,“已經是二百四十天了!”
    對於劉淮的臆想,常侍們早已見怪不怪。
    整整八個月,朝廷上的五公十二卿,沒有一人肯為他說話。
    整整八個月,包括他的母後李鳳蛟和他的六位師傅,沒有一人來此探望,他劉淮就好像人間棄子,被肆意丟在這‘蠻荒’之地,野蠻生長,或者自生自滅。
    整整八個月,劉淮未有一絲悔過之心,孤獨和寂寞反而加重了他的戾氣,他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和情緒都轉到了心頭,思來想去、翻來覆去,最後,變成了濃烈的恨。
    他恨呐,他恨劉沁和劉瀚兩個老賊無端投敵,他恨東境諸將小覷於他,他恨他的幾位師傅沒有及時出手相助,他恨他的母後在這八個月裏未曾看他一眼。
    他甚至恨太白山的雪,倘若不是這該死的雪,自己也不會沒能發現敵人。
    他最恨的,是他的父王,他這個冷血無情的爹,在他回京竟然沒能給他一絲安慰,竟然想要他兒子的命!
    想到這裏,劉淮提起酒壺,咕嘟咕嘟一飲而盡。而後,他頹然地望著天空,頭腦空白,心如死灰,不言亦不語。
    好半晌,劉淮步履虛浮、搖搖晃晃地走進長滿野草的宮內,守在宮外的常侍們聽到動靜,紛紛露頭,在反複查探之下,紛紛鬆了一口氣:這位小祖宗,終於打道回府了!伺候這麽一位喜怒無常動輒殺人的主兒,真難啊!
    還沒等這些個常侍們暗自慶幸又平安地度過了一天,那虛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名膽子稍大的常侍趴在門縫一瞧,又耷拉下腦袋。
    這位大漢帝國的廢太子,再一次坐在大槐樹下,兀自痛飲起來。
    常侍們愁眉苦臉,隻得繼續小心守在宮門,心驚膽戰,不敢離開寸步。
    在這八個月二百四十多天,守在廢太子宮的常侍們,已經死掉了四百七十八位,算下來,平均每天得死倆!
    如今,大漢第一高危職業並不是去做秦漢邊境的邊軍小卒,也不是去做刀尖舔血的江湖殺手,而是做廢太子劉淮身邊的小常侍。
    而說到這些常侍們的死法兒,則非常奇葩,有被下落的宮殿瓦片砸死的,有被木桶裏的洗澡水沁死的,有被毒蟲活活咬死的,還有在茅房如廁無端死亡的,但不管何種死法,他們死亡時的相同點卻隻有一個,都有劉淮在場。
    仔細想想,一個推測便在常侍中間傳開:這些常侍們的死並非自然死亡,而是有些人的刻意安排。而安排一係列離奇死亡事件之人的真正目的,也隻有一個,殺掉劉淮,為東境數十萬冤魂討個公道。
    奈何陰差陽錯,劉淮仍然生龍活虎,受遣陪在他身邊的常侍們,做了他可憐的替罪羊。
    當然,這種陰差陽錯,自然是有人在暗中無聲保護劉淮的結果,至於劉淮這道護身符是誰給的,那便不得而知了。
    對於此番種種,劉淮一無所知,他仍沉浸在夙夜狂醉裏無法自拔。
    人間,真寂寞呢!
    長安夜幕中的這座廢太子宮殿,黯淡一片,與華燈初上人滿為患的其他街巷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雖已入夜,但劉淮卻沒有一絲想要回宮休息的念頭,他胡子邋遢,仍在大槐樹下發呆,時不時端起酒壇,灌上一大口,很少說話。
    天地之間,隻餘他孤身一人,不喝酒還能幹嗎呢?
    劉淮呆呆地坐著,不停地飲酒。四周一片黑暗,剩下來陪伴自己的,隻有無盡孤獨,以及永無止盡的悲涼秋葉。
    駐守宮外的常侍們哈欠連天,想睡卻不敢睡,生怕一睡不醒。
    一陣晚風吹過,卷起一片樹葉,枯黃葉子飄飄灑灑,精準地落在每一名常侍的額頭上,小小黃葉出現詭異波動,閃爍之間,所有的常侍戛然而止,每個人不動不語,好似一尊尊刻畫逼真的雕像。
    這是司馬詔南的成名絕技,封身咒,凡中此咒者,五感盡失、七竅暫封、神魂丟智,與癡兒無異,隻得任人擺布。
    不過,司馬詔南並沒有出現在宮殿門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神態沉著、雙目如電的青年男子。這男子一身寬鬆白袍,挺直脊背,聳立在宮殿門前良久,方才長歎一聲,推門而入。
    推門的吱呀聲驚醒了門閂上打瞌睡的蜥蜴,青年踏著滿地霜華走來,月白深衣下擺掃過瘋長的茜草,這名青年男子走過一條原本寬闊卻因樹葉鋪蓋而變得窄小的甬道,最後定身在劉淮麵前,沙啞沉悶的聲音,從男子口中傳出,“殿下,臣,來了!”
    劉淮恍恍惚惚抬頭,待他瞧見來人刹那,淚水奔湧奪眶而出,所有的恨意都隨著男子的來到消失殆盡,心中隻剩下滿滿的委屈和憋悶。他也沒有理會來人何事,將手中酒壇遠遠甩出,猛撲到男子懷中,身體顫抖的似秋風中的落葉,大滴淚水斷線似的掉在腳下,嚎啕大哭,“大師傅,您來啦!”
    謝安垂目看著這個曾意氣風發的太子,此刻正如驚弓之鳥蜷在自己腳邊。
    適逢此情此景,縱然平日裏威嚴肅穆、從來不苟言笑的謝安,也無法免俗,麵對劉淮的擗踴號泣,他將一肚子的說教埋在心裏,輕輕環住劉淮,任由他在自己懷中啜泣。
    這個時候,謝安隻是一名老師。
    這個時候,劉淮隻是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