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8章 宣室殿暖,公卿人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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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侃和謝裒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謝裒選擇為李鳳蛟領銜的外戚謀劃,完全是利有可圖、意有所指,他期待著能夠獲取從龍之功,在劉淮登基後,依靠這份功勞,讓謝氏一族重新在曲州崛起,聲名赫赫,接續百年香火,儒門千載、謝氏永昌!
    而陶侃,他一生忠於朝廷,不結黨、不營私,孑然一身,沒什麽私信,沒什麽可求的,官做到了他這個位置,自然也沒什麽渴求的。
    老爺子之所以入了李鳳蛟的網,完全是因為當年有那麽點先祖情分,不然,他才不會去蹚太子這趟渾水,今夜在密殿中的所言所語,老將軍亦由心而發,不過,他才不會理會世族和世族背後的利益勾連,隻要有人觸及陛下的權威和王朝的利益,他必手起刀落,斬草除根。
    這,也是大將軍所以成為大將軍的原因。
    三公默契噤聲,陶侃枯槁的手指按在劍柄,等待著劉彥的裁決。
    鎏金蟠龍燭台上的火光突然搖曳,將劉彥映在《江山社稷圖》上的影子撕成遊龍。天子指尖殘留的沙果汁液在羊皮輿圖上暈開,恰似吉恩河畔三月盛開的紅蓼。簷角銅鈴被夜風驚動,叮咚聲裏混雜著邊關的號角餘音。
    劉彥並沒有采納陶侃的主意,他用一身龍袍蹭了蹭黏滿沙果汁液的手,抬眼說道,“大將軍,我意,攘外必先安內,還是先解決內患,再著手處理外患來的穩妥,謝公和老師的意思呢?”
    呂、謝兩人深以為然,點頭稱是。
    陶侃好似一個悶葫蘆,將配劍扔了老遠,窩在那裏一聲不吭。
    丞相呂錚隨手扔了一枚果子,恰當地砸在陶侃的額頭,
    看陶侃那副吃憨的模樣,呂錚開懷大笑,“你這老家夥,越老脾氣越大,說你兩句,你還不高興了!呸,真是個小肚雞腸的家夥。”
    挑釁似的斜了呂錚一眼,說道,“去去去,少拿老夫逗趣,你們繼續盤算,老夫依計而行便是,大是大非麵前,老夫絕不含糊。”
    劉彥欣然笑道,“大將軍明大體、識全局,朕深表欣慰。大將軍且放寬心,終有一日,朕會命你統禦大漢鐵騎,為帝國的強盛,再次打下一個遼闊的疆土。”
    陶侃欣然點頭,“老兵不死,隨時聽詔!屆時,老臣自請為先鋒!”
    言歸正傳,劉彥定下了總體路線,剩下的,便是分步實施了。
    “十二年前,天妖案爆發後的第六年,麵對群雄割據的世族,老師為朕提出上中下三策,下策緩、中策遷、上策誅,經過反複思慮,朕選擇了抽絲剝繭的下策。十二年裏,三位愛卿與朕踔厲奮發、患難與共,整肅京畿官場,委任地方要員,朝堂風氣大改,政事大體清明。同時,通過推恩、修渠、平田等係列陽謀,中小世族紛紛衰敗,國家政權趨於穩定。能取得今日之果,同三位愛卿息息相關,在這裏,朕先行謝過!”
    劉彥起身拱手,三公還禮歸位。
    劉彥對事優柔寡斷,但對國家大政上的把握和研判,卻是無比決絕,三公落座後,還不等座下三公發表意見,他便兀自說道,“當今世道,有三大患,第一患為世族,第二患為虎狼秦國,第三患為製度之弊,此三患中,最甚者為世族之患。世族之患的影響,朕自不多說,製度之弊的感觸,三位卿家亦深有體會。如今外敵壓迫,解決內患已經刻不容緩,以朕之意,當加快剪滅世族速度,同時將改朝立製諸事提上日程,加強集權,激發內政活力,廣攬天下人才,以抗外敵。”
    劉彥一頭白發,意氣風發,黃袍加身,他站在幽幽燈火之下,宛若天外神仙。一番慷慨激昂,這位天子胸前起伏不定,眼中卻精光閃閃,似有萬丈陽光。
    呂錚看在眼裏,一時間情不能所以,不禁慨然歎道,“少有長者心,難得;老有少年誌,更為難得啊!”
    劉彥信心滿滿,本以為此話一出,座下三公定會聞風隨從。
    誰知劉彥話音剛落,以儒起家的謝裒立刻激動起身進言,不過,這位縱橫官場一生的重臣,還是繞了個彎子,高聲說道,“陛下,老臣雖出於世族,但矢誌支持陛下鏟除世族之心不渝,陛下若覺如今的曲州八大世族仍危及王權,臣願說服八大世族,獻出所有土地,子弟辭官回鄉,從此專心治學,不問世事。”
    劉彥踱步在殿前,悠悠說道,“當年,江鋒奮三世之兵威,淩厲發難,八大世族猝不及防,加之內訌不斷,被江鋒一戰殺敗,八家被活埋的活埋,滅族的滅族,遠遁的遠遁,生死一線之間,朕派重兵入曲州,威懾,調停,方才保住了七家留根存種。”
    劉彥打了個哈哈,“八大世族能存至今,本就是我與皇後極力扶持之果,又何必勞煩謝愛卿多此一舉‘自廢武功’呢?”
    謝裒麵不改色,話鋒立轉,“既然世族之患用不著老臣,老臣便鬥膽再多說幾句。老臣以為,改朝立製實為不妥,大漢自武帝起興盛儒學,方有大漢王業,可謂儒學興則大漢興,此為國體,不可因一時失利而擅動。俗語講‘千峰隨雨暗,一徑入雲斜’,我大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已近四百餘年,驟然改朝立製,恐傷及國本。”
    謝裒鐵骨錚錚,看著天子不悅的臉色,依舊道,“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秦國任用法家,二世而亡,我大喊崇信儒道,興盛五百年不倒,事實證明,儒家,才是我大漢立國立家的根本啊!”
    劉彥雙眸寒氣暴增,淩厲說道,“禦史大夫此言差矣,商周分封,秦漢郡縣,三朝不同製,五代不同俗,何也?時也!勢也!世間之事,從未有一成不變之事;世間之法,從未有一成不變之法。皆以務實成事為準繩,現如今,儒道單一,績以孝著,卻不以才著,禁錮思想,使朝堂忠孝獨存而無才,一團昏昏死氣,麵對這種局麵,我等不該守正創新,另尋救國之法麽?”
    謝裒見劉彥態度如此堅決,也學起了陶侃,窩在席間生起了悶氣。
    場麵一時間,倒有些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