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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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
天淵大澤。
澤地上,兵鋒之氣仍在不時的閃現縱橫,從千年前留下的肅殺之氣,仍籠罩在這座意義非凡的廢墟之上。
此刻,一個青袍人正立於大澤外圍的山丘上,目光深沉的打量著這一切,巋然不動。
從澤地裏吹出來的淩厲罡風拂來,不知劃破了多少陽春草木,但落在他的麵容上,卻沒有泛起一絲一毫的漣漪,隻是稍稍蕩起了耳鬢的披發。
這時,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齒輪轉動的聲響,以及滄桑的聲音。
“師兄,別來無恙啊。”
陳清北推著輪椅徐徐走來,輪椅上坐著的赫然是璣璿神官!
相比璣璿神官的神態平靜從容,她身後的陳清北,渾身的皮肉都緊繃了起來。
畢竟站在他眼前的,是襄助大景鼎立的前任國師、幾乎以一己之力顛覆天下的絕世大修行者,裴無常!
“你都沒幾日好活了,怎麽還舟車勞頓跑來這折騰,洪九州也真是夠自私刻薄,危急關頭,誰都可以拿來犧牲。”裴無常頭也不回的說道。
“是我自己請纓要來的,想著再見你一回,畢竟上次的離別太匆匆,還沒好好的道別呢。”璣璿神官那張枯槁的臉上,擠出虛弱的笑容:“再說了,此次相見,也許是今生最後一次了……隻可惜,你我從最初相見到如今,卻不是從一而終的。”
“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這一茬。”裴無常莫名的笑了笑:“事實上,我都忘了自己到底以多少個身份活過了,這些身份經曆過的事情,也隨著每次渡魂遺失了許多。”
璣璿神官沉默少頃,道:“那我還能喊你一聲小師弟嗎”
“想喊就喊吧,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可能隻能活到今天。”裴無常哂笑道。
陳清北的臉色一凜,默默凝聚起內力。
“小崽子,你的本領都是我教的,你幾斤幾兩,還想來跟我作對。”裴無常冷哼道。
“是,你曾經教導過我,而且你還教導過我一句話,為了恪守內心的願景,縱然逆天而行也要在所不惜。”陳清北沉聲道。
裴無常一挑眉頭,似笑非笑:“這大景,真就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價嗎”
“那天淵城,真就值得你這千年來輪回的代價嗎”陳清北反問道。
“……”
裴無常陷入了沉默,望著天淵大澤,目光有些許的渙散:“這個問題,我這千年來也想過無數次了。我常常問自己,讀過那麽多書,最後能記住幾成學那麽多術法最後能用上多少救那麽多族人,最後能在我身邊的……又有幾人”
“可是,若是沒有這個執念,我這千年來的付出,又是為了什麽難道隻是給天下人談論置喙的笑話如今我大體是想通了,沒有為什麽,想做便做了。我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我想救的人,就算已經死了,爛了,變成了灰,我也要他從陰曹地府爬回來。”
陳清北難以理解他的執念,忍不住道:“可是天淵城早已在千年前毀滅了,你做這些,就真能讓他們複活嗎”
“是啊,一切早已結束,我不過是去收拾殘局的。”裴無常幽幽說道:“聖帝是因被天誅而喪失了福緣氣運,陷入昏迷,隻要能收集天下的福緣氣運,聖帝就能蘇醒,而長眠在聖帝意念世界裏的那些族人也能回歸,你們可以為了洪九州的性命而赴湯蹈火,我憑什麽不能為天淵城而奮不顧身。”
璣璿神官還是試圖做蒼白無力的規勸:“千年前,聖帝率領天淵城為救天下而長眠,如今,你寧可犧牲天下,也要去救他們,豈不是本末倒置這會是聖帝他們希望看到的局麵嗎”
裴無常沒有正麵回答,轉口道:“千年前,天淵城生死存亡的關頭,我曾向聖帝諫言,既然天門已關,不妨順勢收割天下的福緣氣運,以此跟魔族對抗,然而聖帝拒絕了,並在彌留之際,將衣缽傳給了別人,我卻像個小醜一樣,跟大天魔殊死搏鬥到了最後一刻。”
“這千年來,對於他,我有失望,有遺憾,有不甘,唯獨沒有過厭憎。他有他的主張,我也有莪的主張,既然我無法動搖他的主張,那我就行使自己的主張,待我成功之後,屆時我就可以站在他的麵前,希望他能理解,我的主張也未嚐不是對的。”
陳清北啞然。
這個人徹底魔愣了。
千年來不斷渡魂轉生,策劃的滔天陰謀,就是為了向敬仰的那個人證明自己是對的。
璣璿神官也失望的垂下了眼簾,輕輕道:“師弟,最後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當年沒發生那些事,你是否願意以小師弟這個身份,與我們悠然愜意的過完此生,終結這千年的執念”
“不重要了,人,莫要回頭看,一切都是定數。”裴無常還是背對著他們,仰望著蔚藍如洗的蒼穹:“很快的,一切都將畫上句號了,無論這個句號是對我而言,還是對你們、對大景、對天下而言,終能做一個了斷了。”
陳清北也仰望蒼穹。
他知道,天石即將隕落人間了。
“原本不該這麽快的,但好像那些仙人們預感到了人間又出現了變數,於是提前下手了。”裴無常沉吟道:“應該是那小子跑去西北,連番逆天而行,鬧出的動靜太大了吧。”
“那孩子的表現,超出了我的預測,似乎所謂的天命定數,在他身上完全就不成立。”璣璿神官微笑道。
“放屁!”裴無常嗤之以鼻:“那小子,全靠著聖帝給他安排好的際遇,以及他前幾世的積累,這才屢屢涉險過關……我猜想,天淵城的聖殿,很可能也傳給了他,否則他怎能屢屢逆轉命數,壞我好事!”
璣璿神官若有所思著什麽,凝聲問道。“我一直有個疑問,你當年鋌而走險謀逆皇帝,這裏麵是不是也有他的緣故”
“對啊,我本來沒想那麽早行動的,等到洪九州歸天之後,朝政大權盡落我手,我隨意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是,當我發現那小子長得越來越像聖帝麾下的青雲時,我日日都寢食難安。我知道,那小子很可能就是青雲在這一世的轉世。”
裴無常陰惻惻的道:“但詭異的是,我幾次試探,卻沒查探出他身上有青雲轉世的跡象,更沒有聖帝的衣缽傳承。可我還是按捺不住了,加上洪九州也對我有了猜疑,害得我不得不提前下手。但更詭異的是,偏偏在我離開以後,那小子的前世印記和聖帝傳承都在逐漸覺醒。”
頓了頓,裴無常又將目光移向了荒蕪的天淵大澤,沉吟道:“想來,這又是聖帝謀劃的棋局,青雲那家夥前幾世都以失敗告終,於是這一世使了瞞天過海之策,瞞過了天道的耳目,一直苟且活到如今才讓他蘇醒了過來。”
陳清北悚然動容。
來的路上,璣璿神官就曾跟他透露過一些天淵城的秘密。
並且通過卜卦,璣璿神官斷定餘閑是天淵城聖帝麾下的大將轉世。
如今聽裴無常這麽一說,想來餘閑的前世,就是這個叫青雲的人。
等於說,裴無常當年的謀逆作亂,有一部分因素就是為了避免餘閑在覺醒之後壞他的計劃!
“但我一開始也沒想傷他的性命,畢竟他的前一世,由於我被天道誆騙,害他身死道消的,也害得天門重開,聖帝的心血功虧一簣。這方麵,我愧對他和聖帝。”
裴無常很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過失:“更何況,他去西北,也是想重新關閉天門。在這一點上,我是支持他的,所以我沒有出手使絆子。甚至我很期待他能關上天門,接著我喚醒聖帝和天淵城,我們此生還能重聚於此,皆大歡喜。”
“隻不過,他搞的動靜太大了,做的也太急了,引得天道提前降下天石,而我在東宋的局都還沒布設完呢,倉促之間,我隻能先把天下搞亂了。”
璣璿神官道:“你原本的計劃,應該就是引導東宋攻入大景,到時天石隕落,聖上和太子罹難,你再趁機侵吞了東宋的霸業,成為主宰境,登高一呼、揭竿而起,取代天道收割走人世間的福緣氣運吧”
“還是師姐你最懂我了。”裴無常輕輕一笑:“那師姐你再猜猜,現在計劃臨時改變了,我又會用什麽法子去補救呢”
璣璿神官的臉色陰晴變幻了幾下,目光投向了天淵大澤的深處,低語道:“據說,當年天淵城鎮守著連接魔域的魔窟,千年前的覆滅也是因為魔劫所致,聖帝犧牲了自我和天淵城,還引導自己的本命星辰隕落在此,才將魔窟給堵上的……而你現在想要迅速搞亂人間,難不成是想……”
話音戛然停住,璣璿神官的麵容已經完全凝固住了。
陳清北抬手指著裴無常,失聲道:“瘋了!徹底瘋了!”
裴無常仰天大笑,有些歇斯底裏的瘋狂:“不瘋魔不成活,諸子千家,至今都沒能出現一個能夠對抗天道的學派,依我看,還不如讓世人都浸潤一下魔氣,墮落魔道,也省得仙人們老打人世間的主意。”
“你若想達成這個計劃,就必須從我的身上邁過去了。”璣璿神官的一隻手探進袖口,摸出了一個藥瓶,從中倒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藥丸。
裴無常終於扭過了頭,死死盯著那一顆藥丸,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這顆藥……你難道煉出那顆藥!”
“不錯,這就是回命丹。”璣璿神官丟進自己的口中,一邊咀嚼,一邊說道:“這也是你當年央求師父賜予你的丹方。”
“當年師父說丹方早已經遺失了,我當時就猜到他是不肯相傳,可直到我屠盡宗門,上下搜刮都沒尋到……原來,被師父偷偷傳給你了!”裴無常厲聲道。
“你錯了,師弟,當年師父是真的想將掌教位置和丹方一起傳給你的,但他發現你時常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想來有事情隱瞞。於是就把丹方交給了我,讓我看好你,隻要你接掌宗門十年後一切安穩,這丹方就會交給你。”
璣璿神官歎息道:“後來發生了那件事,雖然你留下了我的性命,但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這丹方交給你了。”
“然後你就自己偷偷琢磨煉製。”裴無常沉聲道:“難怪你衰老得這麽快,原以為你是因為泄露了太多的天機,如今看來,應該是你將福緣氣運都凝聚在了這回命丹裏,就等著有朝一日用來對付我吧。”
“不到萬不得已,我又何嚐願意走到這一步,哪怕你好好的當大景國師,我也能安然了卻餘生,否則這幾十年,我何必不斷冒著遭受天譴的風險泄露天機,替你消災擋難、謀劃前程。”
璣璿神官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起臉跟裴無常對視。
在裴無常的注視下,璣璿神官臉上的皺紋在迅速變淺,幹癟的臉頰也重新豐潤了起來,逐漸恢複了細膩光澤。
陳清北在背後沒看清,但他發現了璣璿神官的滿頭銀發在變黑變密,整個人一時間呆若木雞。
不多時。
璣璿神官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佝僂的身體,變得修長婉約,在風中卓然而立。
陳清北耐不住好奇心,繞到了她的跟前,當看到她此刻的模樣,不由失聲大叫:“璣璿婆婆……”
這哪裏是婆婆,站在陳清北麵前的,分明是一個正值芳齡、韶秀絕美的女子!
她張啟櫻唇,妙目凝視著裴無常,用清脆如黃鶯般的婉聲說道:“師弟,這大約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雖然你已不是你了,但總算我還能以那時的樣貌見你一回,也不枉費一次耗盡此生的福緣氣運了。”
裴無常麵色僵硬的看著她,半晌後,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純粹愜意:“謝謝你,師姐,還能讓我再見到初見你時的樣子,你還是這般漂亮美貌……這人生若隻如初見該有多好呢。”
他又閉上了眼。
氣息在漸漸收斂,凝聚,仿佛正在形成的暴風眼。
忽然,他背後的陰陽劍飛出劍鞘,橫在了彼此之間!下一刻,一股猛烈的罡風旋渦轟然迸發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