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失眠怪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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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灰色的陰雲籠罩天穹,雨漸漸小了下來,化作了潮濕的霧,隻是上空仍是偶爾有雷聲在雲層間滾動。
    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蟻川市都是和一個和‘水’結緣的城市,而常年不斷的大雨便是這座城市的標誌性風景。
    傍晚,八點。
    身形高瘦的青年走在路上,手裏提著塑料袋子,從藥店歪歪扭扭的燈光裏走出,身下的影子歪歪扭扭,又踏上了歪歪扭扭的階梯。
    “一個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條扭曲的路~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階~”
    輕柔而纖細,令人能聯想到夜鶯鳥的悅耳聲音唱著怪異的童謠。
    踏著漸漸消失減弱的雨聲,羅塞塔回到公寓,推開未曾鎖上的大門,走進歪歪扭扭的小屋。
    哢擦哢擦。
    他打開藥瓶,大口吞咽,用冷了的茶水輔助,直到感知中的一切逐漸變得重新規整起來,才感到精神有些微的安定。
    地西泮Diazepa),這是一種BDZ類的抗焦慮藥物,具有鎮靜、催眠、抗驚厥等作用,也是臨床上使用頻率最高的安定藥物。
    一般來講,這種處方藥僅僅需要一小片,在半小時的時間裏就能夠很快起效,帶來一整夜的安眠。
    但大約一小時已經過去,服下了明顯過量的安定藥物後,羅塞塔躺在沙發上,將蓋在臉上擋光的書拿下,那雙眼眸中卻也仍然是沒有絲毫睡意。
    ——藥的效果越來越差了。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可卻仍然能看到。
    看到那和這個世界的鉛灰色鐵幕完全不同的蒼青色天穹,以及回想起和這二十多年人生截然不同的、屬於另一個同樣叫‘羅塞塔’的男人的記憶。
    就像是冥冥中有未知的力量將原本平行的兩道線條黏合了起來一樣,讓‘羅塞塔’的記憶在另一個羅塞塔的身上複蘇。
    有著這或許是來自‘平行世界的自己’的記憶對照,從很早的時候起,羅塞塔就發現這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存在著種種相似之處的同時,卻又古怪的存在種種詭異而荒誕的偏差。
    相似之處是:兩個世界同樣都是由‘人類’為靈長,被‘人類’主宰,有著古老的四大文明,也發展出了大體上幾乎一致的科學技術。
    偏差之處是:這個世界卻似乎真實存在著某些掌握著‘異常’力量的存在,而這些存在的插手,便令這個世界的曆史,從某個節點開始,產生了完全不同的發展。
    因此,越是研究這個世界的曆史民俗,羅塞塔也就越發察覺到這個世界的諸多荒誕古怪之處。
    知道的多了,他就選擇謹慎的管好自己的嘴巴,避免自己的秘密為外人所知,同時更逐漸表現出了對這方麵的興趣,選擇了相關的專業,以免將來被人懷疑時,也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解釋。
    雖然他選擇民俗學這個專業,起初是為了掩飾自己身上的異常,但身處這個曆史裏蘊藏著諸多神秘陰影的世界,羅塞塔又怎麽可能不對那些民俗怪談裏的未知產生好奇呢?
    仿佛那些異常的東西,就對他而言存在著某種無形的引力一樣。
    在察覺到這些未知存在的時候,羅塞塔的心神就已經陷入了進去,他追逐著那些異常存在過的殘跡,就好像是野狗追逐著生肉,狂人追逐著真理。
    當荒川玲子帶著那份文獻影印件出現在他的麵前時,他的‘感覺’就告訴了他,他需要開始行動。
    既然從本心和現實來講,這份‘顧問’的工作都能給他帶來豐厚的‘報酬’,那麽相比之下,一些最容易得到的時間和金錢,也就是最完全不需要計較的東西了。
    公寓裏,劈裏啪啦的雨聲,伴著唱片機放出爵士樂的聲音。
    這仍然是失去睡眠的一夜。
    在安眠藥物逐漸失效之後,羅塞塔已經習慣了最近這幾年出現在他身上的異常。
    轉眼間。
    距離和荒川玲子初次見麵的時間,這已經是幾天之後。
    在這期間,他很順利和電視台的人談妥了報酬的事情,也因此得知,節目第一集預計的拍攝地點,竟然就選在這座蟻川市之中。
    不得不說,這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巧合了,難怪荒川玲子會第一時間找到自己。
    滴嘟。
    就在這時,羅塞塔的手邊,電話忽然振動了一下,上麵來信人顯示是荒川玲子。
    【有空麽,聽說伏見區那邊有家餐館挺不錯的,明天約在那裏見麵怎麽樣?”】
    看到對方在短信裏還留下了具體的時間和地址,羅塞塔很快回了個簡短的“好。”
    又一場大雨過後,蟻川市迎來了晴天,雖然濕熱的環境令人不爽,但總歸也多少是個好天氣。
    就像這座城市的名字一樣。
    蟻川市的各條道路也確實如同建立在地上的蟻巢般錯綜複雜,
    距這座城市的老一輩人傳說,某些地圖上已經找不到了的小道,甚至通向幕府以前修建的廢棄地鐵係統。
    當然了,傳說之所以是傳說,就是因為根本沒有活人能夠實際證明其存在。
    而羅塞塔之所以遲到。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倒不是因為遇到了什麽都市傳說的正體,而隻是因為荒川玲子選擇見麵的這家餐館的位置實在太過偏僻,都接近市郊的位置了,令他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
    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選在這個地方……
    心裏盤旋著這樣的念頭,羅塞塔推開門,感到暖氣撲麵而來,看見靠窗的位置上,荒川玲子正笑著朝自己招了招手。
    似乎是因為這次見麵和公事關係不大的緣故,今天的她倒是沒穿上次那身女士西裝,而是換成了一身常服,穿著純白色的高領毛衣,顯得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攝製組還沒到,距離節目的正式拍攝還有幾天,羅先生你也沒必要這麽一直冷著臉的。”
    雙手捧著冒熱氣的茶杯,荒川玲子輕輕呼著氣,隨意掃了他一眼道。
    羅塞塔答道:“我隻是習慣如此而已。”
    “不說這些話了,雖然今天找你過來確實是有點事,但這些東西還是等吃完之後再談吧。”荒川玲子將菜單遞了過來,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反正可以公費報銷。”
    能公費報銷可還行。
    羅塞塔接過菜單,抬頭看了一眼荒川玲子,聽到這話後,默默點了點頭,就打消了給對方省點錢的念頭。
    清揚的旋律聲盤旋。
    透過從咖啡杯中蒸騰的白氣,荒川玲子打量著羅塞塔。
    倘若說羅塞塔給她最初的第一印象是難以接觸的冷淡的話。
    那麽在開始上餐之後,當他將第不知道多少個餐盤疊到一旁的‘山’上之後,荒川玲子對這‘從冷到熱’之間的轉變,就已經不是‘驚訝’,而是感到深深的“怪誕”。
    嗤啦。
    銀色的餐刀切開牛排,微微擠壓,美拉德反應造成的焦褐層下,誘人的油脂香氣和肉汁便被擠壓而出。
    烤肉的熟度是正好的五分熟。
    羅塞塔切下一小塊,將其送入口中,伴隨著緩慢而有力的咀嚼,一塊足夠兩人吃的慢烤牛排就這樣被他迅速消滅,剩下的空蕩餐盤成了一旁他‘戰績’的證明之一、
    他低下頭,端起茶杯。
    在蕩漾的水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還有眼瞳之中此刻宛如冷鐵般的灰色黯光。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間想到,如果說把負麵的一些東西也稱作是‘異常’的話,那麽這些年出現在他身上越發嚴重失眠和暴食的奇特症狀,是否就是距離他最近的一種‘異常’呢?
    隻一瞬間,荒誕無稽的念頭從羅塞塔的腦海裏閃過
    感受著身體大概七分飽的感覺,然後他便朝根本沒有吃多少的荒川玲子默默點了點頭。
    看到他絲毫沒有變化的神色,荒川玲子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問道:“羅先生你是很喜歡這家餐館做的菜麽?”
    “……倒也不是。”
    羅塞塔沉默了一下,摸了摸根本沒有一點起伏的肚子,道:“隻是今天確實有點餓了而已。”
    ——你管這叫‘有點’?
    看著對方桌子上高高疊起的‘戰績’,荒川玲子強行克製住某種想要吐槽的欲望,輕咳了一聲,道:“說起來,既然羅先生是住在蟻川市的,那有應該有聽說過一個叫‘七人地藏’的傳說吧。”
    作為一名民俗學者,羅塞塔對所居住土地上流傳的怪談和傳說當然不可能陌生,荒川玲子一提,他就在腦海裏迅速搜索到了有關‘七人地藏’這個怪談故事的信息。
    大意上,這個怪談故事是講,相傳在江戶時期,有一位著名的佛雕師,為其證明其對佛祖的信仰之虔誠,曾花費十幾年的時間,雕刻了八尊以‘八苦’為主題的地藏菩薩像捐贈給當地的寺廟。
    而因為寺內某些僧人貪財的緣故,這八尊地藏菩薩像中的一尊被盜竊販賣到了京都。
    此後,每到夜晚,據說京都的街道上便會出現七個身穿月白色僧衣的俊美僧人,他們前一個人的肩膀,搭著後一個人的手,一旦有人遇到撞見了他們,並曾經有過貪財之心,他們便會把手搭到對方的肩膀上,把他變成不存在的‘第八尊地藏石像’,一直到他找到自己的替身……
    “這個七人地藏的怪談,我知道是知道沒錯,但這和你這次找我過來的原因有關?”
    羅塞塔他先是疑惑,然後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將兩件事聯係到了一起:“電視台企劃用這個怪談,作為節目的第一集?”
    “嗯,差不多是這樣吧。”
    荒川玲子吐出一口氣,隨即道:“因為這也算半件公事,所以我今天就先把羅先生你叫過來了。”
    “不過,你的猜測有一點錯了,那就是,更準確來講的話,節目組準備拍攝的,卻是‘七人地藏’這個怪談,在流傳之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