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誅相、肅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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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丞相,晏溫解到!”
    柳鎮年此時已回到了大廳上,撐著還未完全痊愈的病體,在圈椅上坐得板直。
    “帶他上來。”柳鎮年的眼裏仿佛有兩團火。
    “是。”
    之後不久,就有兩個軍漢架著一位清瘦的官員來了。那人並不帶紗帽,半白的頭發也從上麵披散下來,臉上又髒又黑,隻透著一雙烏黑的眼珠,慘淡無神。
    “是……晏參政罷?”柳鎮年伸出腦袋來瞧,睜大了眼睛,根本不敢認他了。
    “是。”晏溫低聲回答。
    柳鎮年的怒火漸漸消失了,他還是如往常一般問道:“聽我府上的書吏說,你幾日前找過我是嗎?”
    “是。當時您回家養病,並不在此。”晏溫道。
    “現在見到我,不遲?”
    晏溫微微抬頭,緊張地望著他的眼睛,想從中望出一點仁恕,但那眼睛裏卻似乎什麽都沒有,盡是一片渾濁。他開始害怕了:“柳公什麽意思?”
    柳鎮年沉默了片刻,轉而看了看身旁的眾人:“你們暫且退下罷。”
    軍漢們麵麵廝覷,愕然領命,隻好放下晏溫的胳膊,跟著幾個書吏一齊走了出去。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過後,晏溫卻仍然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大廳裏完全沒聲了,隻有外麵的鳥雀還不停地叫。
    “咳。”
    柳鎮年突然咳了一聲,簷上的鳥雀便像讀懂了心思一般,瞬間安靜下來。
    “如果不遲的話,”柳鎮年的手指輕輕落在了扶手上,“晏參政就同我多說些心裏話罷……這恐怕是你我最後一次會麵了。”
    晏溫慢慢地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但這目光當中並無吃驚,抑或懼怕,隻是茫然地發呆。就這樣持續了片刻,他也不去答話,又將頭顱慢慢地低了回去。
    “你應該是知道了,我這次叫你來,就是為了給他們一個交代,免去你的官職……晏相,事情已經發展到了如此地步,我說再多都沒有用了,隻是柳某愧疚,對不住你往日的一片衷心。”柳鎮年顧自地說著,卻見晏溫還是閉口不言,便長歎道:“算了,你若不想說話,就把印信交出來,願走便走吧。”
    “稟大將軍,”晏溫終於開口了,“在下沒什麽功勞,反倒是有負於您,讓您做出這樣一個艱難的選擇。就讓鈕遠殺了我吧,我心甘情願地認輸。”
    “都這時候了,你還在想著黨爭那一套是嗎?”柳鎮年發出一陣異常淒冷的笑,隨後突然站起,極力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珠,“他在爭,你也在爭,都把國家搞垮了就滿意了是嗎!你口口聲聲說要興複先王禮製,到頭來這隻是一個借口,一句屁話而已!當初還顯得那般義正辭嚴,鬧半天竟是蒙騙我的把戲!”
    晏溫咬住牙,兩膝頓時跪了下去,渾身顫抖著說:“晏某從來沒有蒙騙任何人,更不用說恩相了。下官心中一直念著先儒教誨,以興複古製為誌,從不肯背棄禮教……如今的新政是我自開始便打算施行的,隻是為了對付鈕遠,才把這件事提前了。絕非以古人之名爭私人之利,不然先祖先父亦當來譴!”
    “那為什麽要搞得血流成河?為什麽要殺那麽多人?”柳鎮年不解地看著他,“你的儒家大夢便是如此麽?”
    晏溫的氣息也開始顫抖了:“我……我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剛才還在發怒的柳鎮年,一下子愣住了。
    “我聽先儒雲:‘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所以自為相後,便汲汲求著這一個‘仁’字。可不知為何,有那麽多人不想要這個仁政,那麽多人擋著我的道路……勸他們不動,隻有殺人這一條辦法了。”
    “你常常提什麽孔子誅殺少正卯,便是給自己找得借口?”
    “絕不是借口,隻是為了寬慰自己罷了。但直到那次我親臨刑場,看到了十幾個人的腦袋滾下台去,看到那一道道瘮人的血痕……我就有些動搖了。既然‘徒善不足以為政’,那就必須要無情,要嚴法;可一旦殺得人頭滾滾了,哪還稱得上什麽仁政呢?到底該怎麽辦,我的確想不通……”
    “若是如此,你懷疑過這些禮教製度沒有?”柳鎮年問道。
    晏溫先是懵然,然後便是無窮的驚駭,臉色更加蒼白了:“不,不,絕不是……是我尚未明了先賢之意,以致於如此。倘若您再給我數年時間……”
    說到此處,他忽然頓住了,隨即一陣搖頭:“不,我還是不明白,我怎麽都想不出……”
    柳鎮年看到他半似瘋癲的模樣,不禁鼻子一酸,眼裏泛起了老淚。他背轉過身,仰著頭:“算了,一切都結束了,不必再苛責懊悔了。把印信放在桌子上罷。”
    “是……”說罷,晏溫從懷裏掏了半天,最終將印信拿了出來,捧在手心——此物的光澤已經黯淡許久了。
    他不舍地看著這枚方形的印章,腳步艱難地朝前挪去;眼看將到了桌子前,便把它緩緩放下。
    他開始往後退了;退了兩步,便作一個深揖,用嘶啞的嗓音大喊:“晏溫拜謝恩相!”然後揮袖離去。柳鎮年聽得他走遠了,回頭望去,見屋簷的鳥雀驚叫了一聲,振翅而飛。
    “稟報奉相,奸賊晏溫現已抓獲!”
    一名軍漢急衝衝地登上中書省大堂,趕著來向鈕遠邀功。
    鈕遠聽罷,和洪立慎等人隻對視了一眼,滿堂的大臣便哈哈大笑。
    “他身上的印信你都拿去了?”鈕遠敲著桌子問。
    “官服是我們扒去的,印信是被柳公拿了。”
    “隻抓了他一人麽?”
    “是啊,我們一直想著為鈕老大人出一口惡氣,把他綁縛著推到禁軍跟前,被他們好一通責罵哩!”
    “好,好!”鈕遠又得意地笑了起來,“不過此人黨徒甚眾,若不盡數抓了,這口惡氣怎麽出得完!你們再去大理寺,把他兄弟也抓進去,嚴刑拷打,必須讓他們把同黨都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