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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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衛姝莫名便想起了守灶的葛嬸子,想起了她如犬隻般抓著腰牌嗅聞的模樣。
    此時,葛嬸子麵上那蛇行般蜿蜒的刺字,與眼前這些離奴麵上的刺字,重合在了一處。
    衛姝下意識地捏緊了袖口。
    一刹兒的工夫,鐵錐疾飛、直取敵囚的情形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逝。
    在某個瞬間,她甚至以為這一切已然發生,兩騎金人被殺,她奪馬出城,而這些離奴得以逃生。
    然後,離奴坊高大的坊門、以及那坊門下掛著的一串串風幹的人頭,便浮現在了衛姝的眼前。
    她鬆開了袖口。
    國之衰微,致使子民蒙難。
    縱使早非一國之君,這刻的衛姝仍舊覺出了一種身為天子的愧疚與無力。
    卻不知,當年她治下的大梁子民們,是否亦如眼前這些身處異國的宋人一般,受著苦、挨著痛、掙著命。
    平生第一次,衛姝覺出了自己對當年那些叛軍竟也感同身受。
    他們或許並沒有錯。
    他們隻是與高掛在離奴坊門前的那些頭顱一樣,在萬般無奈之下,做了一個選擇。
    兩者間的區別便在於,後者失敗了,而前者卻闖進皇宮、誅殺女帝,最終扭轉乾坤。
    “此事,絕非朕一身可為。”
    衛姝的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個人的血勇之氣,是根本改變不了什麽的。
    若要變局,便需要一股更龐大,同時亦是發自於源頭的力量,且這股力量亦必須匯集上至天子、下到黎庶的每一個人,方可最終成勢。
    聚集這樣的力量,需要長久的光陰與上下一心的堅持,可是,大宋如今連仗都不想打,又何談其他?
    而在如此情形下,衛姝能做的,便也隻是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無言著。
    血濺五步、快意恩仇,此乃她寄魂之身勃發的意願。
    身為一名武者,她想要拔劍,想要砍下金人的腦袋、剜去難看的刺字,想要將這角門、這府邸、這被鮮血染就的街巷與城池盡數踏平。
    可最終,她還是將手輕輕搭在了食盒上,眼神亦歸於平靜。
    她是阿琪思。
    但,更是衛姝。
    狂肆的笑聲在短巷中回蕩著。
    衛姝微闔雙眸,深深地吐納了幾息。
    初春的空氣似打磨鋒利的刀刃,裁開鼻端、切入胸臆,漸漸冷卻了她的心。
    她將視線壓低、再壓低,直到低至眼前的方寸之間。
    她看到食盒上沾了些灰,便以衣袖仔仔細細將之拭去,又將身上的衣裙整理了一番,還彎腰掃去了鞋麵上的泥點兒。
    前方的喧嘩終於平息了下來。
    隨著那道狹窄木門的闔攏,一切皆隱沒於其中。
    衛姝兀自立在巷口,高牆遮住了黯淡的斜陽,她的半邊身子沐在暗影裏,額角的傷疤顯得有些獰厲。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衛姝耳廓動了動。
    那丫鬟終於回來了。
    轉首望她時,衛姝的麵上已然現出了慣常的溫馴的笑,細聲招呼道“姐姐可算來了,我等了好些時候了。”
    那丫鬟也知自個兒回來得遲了,隻衝著衛姝點了點頭,便高舉著腰牌越過她,疾走至角門處拍門。
    “吱啞——”木扉立時啟開半扇,候在此處的管事伸頭瞧了瞧,不大高興地嘟囔了一句“天都快黑了。”
    她是專意在此候著百花院兩婢回府的,等了半晌才等到人,她便也沒再細查,見人數合得上,又看了一眼那丫鬟手中的腰牌,核對無誤後,便草草在那名錄上以朱筆點了幾點,便自忙忙地去了。
    那丫鬟生怕她著惱,一直在旁賠笑告罪,見她去得急,便也匆匆地追了過去,又將才買的一盒胭脂向她手裏塞,兩個人你推我讓地走得飛快,待到衛姝趕到時,早便沒了二人的身影。
    衛姝索性停下腳步,佇立在門邊。
    她還需要一點時間。
    方才被那兩騎金人引動殺機,此刻丹田正如烈油般地翻騰著,那壅塞的陰寒之氣亦被攪動,森冷與熱流融匯夾擊,衛姝便好似同時置身於烈焰與雪窟之中,上半身火燙,下半身冰冷。
    所幸此時已然進得府中,又有那丫鬟先回百花院交差,衛姝慢一些亦無妨,她便原地靜立調息,待體內那一寒一熱兩股交鋒變得不再激烈,方才提步向前。
    守角門的婆子滿頭白發,背也駝了,顫巍巍地立在簷下,見衛姝終是走了進來,忙討好地笑著,一麵上前關門,一麵便用磕磕絆絆的金國話向她問好
    “您……您回來了。”
    她的金國話帶著濃重的江南口音。
    二十年的光陰,白了她的頭發,卻不曾變去她的鄉音。
    衛姝笑了笑,凝目望向眼前那顆低垂的蒼白的頭顱,好一會兒後,才從裙兜裏掏出幾個銅鈿,熟稔地遞到了老嫗的跟前。
    “阿嬤辛苦了。”
    她說的是中原話。
    “多謝。”老阿嬤仍舊操著一口生疏的金國話,接過銅鈿後,仔細地反複數了好幾遍,口中發出了模糊而歡喜的呢喃“阿囡……有糖吃了……”
    阿囡是她女兒的乳名。
    她似乎忘記了,早在許多年前,她的阿囡便已經不在了。
    “哦,對了,七……七姑娘……回府了……”老嫗的聲音傳來,含著極深的恐懼,蒼白的發絲在風中顫抖著,似是“七姑娘”這三個字是什麽咒語,一經提及,便會引來吃人的惡鬼。
    衛姝輕聲地道“嗯,我也看到了。”
    方才那兩個畫著牛首的金兵,便是隨花真前往別莊行獵的護衛。
    看起來,花真此番收獲頗豐,那群係著繩套的離奴,便是她這幾日贏下的“賭注”。
    白霜城貴族曾有過一項很殘忍的風習,便是將離奴放歸山林,再行圍獵剿殺,誰獵殺的“獵物”最多,誰便是勝者。
    如今,隨著金國對宋人安撫之政的推行,這種行獵已然變得隱蔽了許多,隻在最頂級的貴族間偶爾進行一次,而離奴也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獵物,一部分則為賭注。
    衛姝垂眸撣了撣裙角,腦中倏地浮起了兩個字
    當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