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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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金大哥,小妹有禮了。”蓮兒仿佛什麽都沒瞧出來,含笑福了福身,再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管事,見對方仍在盯著東角食槽的離奴,便壓低語聲道:
    “金大哥,等會兒你先躲到西牆根兒去,別教人瞧見。”
    她指了指金貴的額角:“你還在流血呢。”
    那管事沒發現便罷,一旦發現石頭換了人,他是絕不可能聲張出來的,隻會加重再打金貴一頓,以混淆其額角的刺傷,最終苦的還是金貴。
    金貴知道她是好意,謝了她一聲,複又歎氣:“天幸俺爹死得早,俺娘的眼睛又瞧不見,俺這人不人、鬼不鬼樣子,沒的嚇著他們。”
    他的聲音裏含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打從趕牲口一樣地被金軍從堡裏驅趕到了白霜城,他便無一日不膽戰心驚,生怕那“隨用為奴”的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讓他的娘親失了依靠。
    而今,命運終將他逼至此處,他卻反倒覺著,這樣其實也挺好。
    那時的他和現在一樣,什麽也做不了,隻會磕頭,拚了命地磕頭,而那些金軍也和方才的阿力一樣,看著他磕得頭破血流,大笑取樂。
    他已經沒有勇氣再經曆第二回這樣的事了。
    那就這樣罷。
    他想。
    就這樣和娘親兩不相見、不知生死,將“她(他)在別的地方活著”的念想存在心裏,總要比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在眼麵前更好。
    金貴終於咧開大嘴,“謔謔”地笑了起來。
    看著那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蓮兒遲疑了片刻,又向前移近了些,聲若蚊蚋地道:“金大哥,我……我沒準兒能幫你的……”
    ………………
    “然後呢?你要如何幫他?”
    一個時辰後,柴房北角的牆根兒下,周遭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其中又以那侍衛並管事的聲音最大。
    而即便如此,衛姝的語聲亦不曾被這雜音掩去,反倒如一管水線,清清冷冷,漫進了蓮兒的耳中。
    她將腦袋埋在胸前,沒敢去瞧對麵的女子。
    柴房四角的火盆已經撤走了,約莫是大夫人覺著這些牧那黑泰明日便要離開,這最後一晚挨個凍也不會死,是以此時屋中莫說火盆,便是蠟燭都沒點上一根,真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蓮兒縱是將眼睛張到最大,也根本瞧不見對麵的情形。
    但她還是不敢抬起頭。
    凶名在外的殺手,她自然怕得很。
    沉默了一會兒後,蓮兒方才很小聲地道:“也不必幫忙的,就請阿琪姐姐去……瞧上一眼,再……再捎句話兒,讓金大哥的娘放心,也……也就這樣了。”
    衛姝低低地“唔”了一聲,並不置可否,話鋒忽地一轉,問道:“你呢,蓮兒?你自個又是如何打算的?固德要你留在他身邊,你可願意?”
    蓮兒大驚失色,下意識脫口而出地道:“你怎麽知道的?”
    話一出口,她才察覺到自己竟是默認了固德此前的挽留,不由得冷汗濕衣,心跳也加快了好些。
    難道說,下晌與固德在荒院見麵之時,阿琪思竟然就在旁看著?
    此念一生,她不隻麵色慘白,身子也輕輕地打起了哆嗦,心說這人莫不是鬼?怎麽行動間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的?
    見她滿麵駭然,衛姝不由掩唇輕笑起來:“我說,你也很不必怕成這樣,我又不會吃人。”
    可你會殺人。
    蓮兒默默地在心底裏補了一句。
    不過,若是拋開下晌之事不提,隻說阿琪思近來的言行,蓮兒便又想著,或許對方還真不是那種凶神惡煞,至少左帥府這些日子死的人,就都不是阿琪思殺的。
    再往深裏想,阿琪思手底下的人命,還能比得上比莽泰一家、甚爾比阿力這樣的金奴管事更多麽?
    蓮兒怔怔地坐著,心裏忽然就像空了一塊。
    那下晌時分擾動她心弦的溫柔低語,在那根烙鐵舉起之後,便被她硬生生剜了出去,就此留下了一個空洞。
    此刻,那空洞正在往外突突地冒出些什麽東西,一直向上湧著、湧著,直湧到了她的嗓子眼兒,讓她不吐不快。
    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便張開口,呢喃地自方自語了起來。
    也或許,她是在向著那個會殺人的女子訴說吧。
    從八歲被賣進左帥府開始,她說到是怎樣熬過了最初的那些日子,說到百花院的差事、固德的收買,說到漸長的年紀與懵懂的心,說到烙下離奴印記那天的大雨,說到拉開衣袖呈上密信時吹過的微風,說到她聽見的那道低語和自個兒的心跳,說到月季花苗與忘記了用處的花鋤……
    她不停地說著,仿佛要將這輩子的話全都在此刻說盡,又像是要將深藏於心底許久、許久、許久的那些東西,全部傾倒出來,再也不留一絲。
    直到她說到了那隻被人抬進來的麻袋,以及那個被從麻袋裏拖出來的男人時,她才終是停下了語聲,抬起頭,茫然地看向前方。
    夜色吞沒了整片天地,她看到的,隻有黑暗。
    於是,她便向著這黑暗發出了疑問:
    “活著……為何這樣難呢?”
    她皺著眉,認真地、期盼地凝視著前方。盡管她什麽都瞧不見。可她卻還是堅執地看著、疑惑著。
    在這濃稠的夜的泥漿裏,她的呼吸極細、極輕,若一尾離水的魚,微不可聞,而她接下來的話語便如魚吐出的泡,在這夜幕的擠壓下破碎:
    “我就隻是……隻是想要活下去……”
    這是她唯一的願望了。
    僅此而已。
    然而,並沒有誰來回答她。
    夜風吹起了她的發絲,她靜靜地坐著,知道,那個可以回答她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就在她說出最後的那句話時,她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歎息,由近及遠,最後留給她的,是無窮無盡的岑寂。
    看起來,這果然是一個難題,就連看似無所不能的阿琪思,竟然也被這問題給難倒了,走得比誰都快。
    黑暗中,蓮兒扯開唇角,無聲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