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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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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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校:雪風·帕尼托捏
一名少女得意洋洋地宣布,她已將百人一首(注)背得滾瓜爛熟。「好厲害哦!」「真的假的!」周遭的學生全對她投以驚呼,光紀(春田光紀)一臉詫異地環顧四周,感到匪夷所思。
因為雖然他才快要升上小四下學期,但是江戶時代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學,幾乎都已熟記腦中;光紀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所以他一直深信周遭的同學也都和他一樣。然而,不知道為什麽,當初遷居此處時,光紀的父母嚴厲地告誡過他,此事絕不能向周遭的人提起。
「為什麽我不能說?」
光紀一回到家裏,衝進玄關,背包也還沒來得及放下,便一臉不滿地朝家人吼道。
「你沒頭沒腦的在說些什麽啊?」
注:由一百位歌人的和歌中各選一首所編輯而成的作品。
已早一步回到家中的姐姐記實子(春田記實子),原本正麵對著自己的書見台(注)「茜」,隻見她掀開拉門,朝走廊探出上半身,狠狠地瞪視著光紀。麵對如此可怕的目光,光紀登時感到膽怯,但還是結結巴巴地道出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
「傻瓜,你會沒命的。」
記實子斜眼冷冷地俯看著光紀。
「咦,為什麽?那個人明明就受到大家的誇讚啊。」
光紀腦中浮現那名少女在眾人的吹捧下,因興奮而漲紅的臉龐,提出了辯駁。
「所以你才萬萬不能在學校裏表演平家物語的全文背誦。我告訴你,日本是個講求民主主義的國家。所謂的民主主義,也就是千萬不能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東西。你懂嗎?」
光紀聽得一頭霧水。
「爸媽不是告誡過你,此事千萬不可向人提起嗎,難道你忘了?這裏並不是常野。喏,我買了泡芙放在你房間裏,你快去吃吧。我預定這個禮拜要收藏這個。」
記實子烏黑的長發輕甩,身子往內一縮,旋即關上了拉門。目前就讀國一的姐姐,正全心投入莎士比亞中。起初是從日語譯本「收藏」,但愈看愈感意猶未盡,最近終於開始以原文書來進行「收藏」。
光紀雖仍是一臉納悶的神情,但他走進屋內後,馬上脫下帽子,清洗雙手,一屁股坐在「廣」的前麵,大口地吃著泡芙。
「廣」是用櫻木做成的一張書見台,造型相當優美。在春田家,孩子出生後便會立刻為他們準備書見台。由於它將會伴隨孩子一生,所以在製作時苦心孤詣,投入了不少工夫。春田家位於常野的倉庫中,珍藏了曆代祖先所做的書見台,個個風格獨具。
光紀舔著沾在手指上的奶油,埋首於攤在書見台上的樂譜中。
當光紀快要順利地將日本古典文學「收藏」完畢時,某天,父親貴世誌悄悄帶了本書給他,對他說道:「那麽,你試試看這個。有辦法『收藏』嗎?」竟然是一本歌譜。光紀不解地偏著頭,於是父親教導他樂譜的看法,並彈琴教他明白音階。甚至進一步讓他聽錄音帶、教他和弦、多次帶他去欣賞音樂會,然後問他:「有沒有把握?」光紀這才點了點頭。
光紀不久便能看懂管弦樂的樂譜,父親看他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收藏」了這些難題,喜不自勝。
注:日本傳統用來看書的放書架。
「這麽一來,光紀就能當一名指揮家了。」
父親談起數十年前,有名日本青年遠赴歐洲,以一台摩托車橫越歐洲大陸,立誌成為一名指揮家的故事。故事中的壓軸好戲,就是在他在世界級的音樂大賽前,以有限的時間,卯足全力默背作為指定曲的管弦樂樂譜。他指揮剛背好的曲目,而且一定會在事後指出團員刻意出錯的地方。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青年以驚人的專注力強記樂譜。
終於來到音樂大賽當天。父親一再提及當時的場麵。這時父親眼中帶有熱淚,炯炯生輝,在一旁聆聽的光紀仿佛也能聽見會場的歡聲雷動。青年以其卓越的樂曲構想臨場指揮,並發現所有的錯誤,贏得優勝,成為一名倍受矚目的指揮家。此人的名字是小澤征爾。
當一名指揮家也不錯。光紀在吃早餐時,一麵哼唱孟德爾頌的曲子,一麵在心裏這麽想,母親裏子見狀,板起臉瞪視著父親,手握杓子,氣呼呼地昂首而立。
「老公,那是你個人的嗜好,請不要將光紀也拖下水。」
「同好多多益善啊。」
父親拿報紙擋住臉,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當光紀正在「收藏」他所沉迷的霍爾斯特( gtav holst)「行星組曲」時,父母剛好返家。
「哎~~好累。」
他們今天又是這副精疲力竭的模樣。每天不是出外和人見麵,便是有客人到家裏拜訪,聊得相當投入。自從搬來這裏後,感覺幾乎沒跟父母聊過天。過去住在常野時,並不是這樣的光景。從前父母每天總是會很熱衷地針對光紀所「收藏」的物語,輪流給予指導。如今光紀覺得很無趣。他每天都告訴自己,今天我一定要向他們表達我心裏的不滿,但每次看到父母那疲憊憔悴的模樣,便又說不出口。
「你們回來啦。我已經幫你們放好洗澡水了。」
「謝謝你,記實子。你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馬上去作飯。」
姐姐用成熟的口吻和母親交談,聽在光紀耳中,更感無趣。
「光紀,我要煮飯了。」
在父親的叫喚下,光紀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房間。
「怎樣啊,光紀,新學校習慣了嗎?」
父親一麵俐落地穿上圍裙,一麵詢問光紀。
如果是平時,光紀早已撲向前去,一吐積壓心中的話語,但瘦長的父親今天穿圍裙的模樣,看在光紀眼裏,隻是徒增怨忿。爸爸應該是不喜歡我受人誇獎吧?
「你怎麽啦?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父親發現光紀板著臉孔,因而彎身想看清楚他的臉,光紀見狀,立刻將臉撇開。
「我去『收藏』一下。」
他快步奔向房間,將拉門關上,父母和姐姐望著他的背影,麵麵相覷。
「光紀他是怎麽了?」
貴世誌望著記實子,記實子聳了聳肩,向父親轉速光紀說過的話。
「原來如此,也許他也到了想要炫耀的年紀了。」
貴世誌伸舌舔了一口溶好的芥末,皺起了眉頭。
「光紀最近有點怪怪的。」
裏子手裏磨著芝麻,如此悄聲說道。
記實子抬頭瞄了母親一眼,雙手緊按著磨缽,像是要將它包住一般。
「他現在一定很痛苦。在這個時期,他會對自己所做的事產生質疑。雖然他『收藏』來得稍嫌早了點,但還沒有『回響』。」
「好像是這樣沒錯。原本以為還得再等一陣子呢。」
母親靜靜凝望著磨缽底部,雙手未曾停歇。
父親則是以驚人的速度切著小黃瓜,靜默無語。
「你們還記得嗎?我小六那一年在遠足回來的途中,月經第一次到來,嚇了我一大跳,那時候,《萬葉集》在我腦中以震耳欲聾的聲響不斷湧現更是把我嚇壞了。後來我足足有兩天說不出話來。」
「當時我們也很慌張。你爸爸還背著光紀從田裏跑回來呢。」
裏子吃吃地笑著。
「光紀的『回響』會比我還大。因為他擁有比我和爸爸都還要大的抽屜。一旦他意識到抽屜這件事,便會開始在意起自己的抽屜裏裝了些什麽。過去他每天總是乖乖聽從你們的指示,不斷將東西往抽屜裏塞,現在他已經對裏頭的東西產生了疑問。光紀已準備好要迎接抽屜裏的東西產生『回響』的那一刻到來。」
記實子以穩重成熟的神情如此說道,貴世誌和裏子一臉詫異地望著她。
「或許我們也該帶著記實子一起去幫忙了。」
兩人彼此互望,以既像開心,又像落寞的複雜表情莞爾一笑。
接著裏子打了個大哈欠。
「咦?」
記實子發出一聲驚呼。
「沒錯。我似乎該要『曬蠹蟲』了。我這兩天一直昏昏欲睡。」
裏子使勁地拍打著臉頰。
「咦,你也一樣嗎?其實我也是呢。」
貴世誌雙目圓睜,一臉驚慌的模樣。
「你不是都比較早嗎?」
「好像是因為長期旅行,使得周期大亂。我最近經常會猛然感到一股強烈的睡意。」
「什麽,真傷腦筋。要是你們兩個都一起進入『曬蠹蟲』的狀態,那我和光紀該怎麽辦?」
記實子一本正經的喊道。
「你一定沒問題的。反正頂多也才一星期的時間。隻要注意火燭和關好門窗就行了。」
「現在可沒時間吃飯了。得趕快準備才行。」
家中的氣氛登時忙亂了起來。
「春田同學,趕著回家是嗎?」
放學後,光紀急忙趕著收拾書包,這時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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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的今枝出聲叫住了他。
麵對這聲出其不意的叫喚,光紀低著頭回答道:「沒有。」
今枝是年近五十的一位資深教師,他覺得這位突然中途插進的轉學生有點神秘。
前來向他問候的光紀父母,看起來則像是正經的老實人。
光紀父親遞交給今枝的名片上,頭銜寫著「旅行作家」。
他告訴今枝——我輾轉行經日本各地,借此創作寫書。由於經常會和妻子一同出外找尋題材,所以可能會給老師您添麻煩,但望您多多關照。
春田光紀這名學生並沒有什麽問題。倒不如說是好到無從挑剔。
先前他在東京就讀,雖然是個來自都市的學生,但他表現沉穩,很快便融入鄉下學生們當中。說得更貼切一點,感覺就像是主動藏身於團體中,刻意保持低調。不論讓他做什麽事,始終都維持中上的成績,既不算糟,也稱不上突出。他姐姐就讀隔壁的國中,得到的評語也和光紀別無二致。在團體中有很強的協調性,是位表現沉穩的學生。
然而,每當放學後,光紀定會馬上回家,絕不逗留。會是因為父母常不在家,所以要回家忙家事嗎?盡管很受班上同學的歡迎,但卻從不留下來和同學一起玩,總是快步趕著回家。
「春田同學,你有上補習班嗎?」
今枝不經意的詢問,令光紀不知如何以對。他無法回答老師,他要忙著回家對「行星組曲」進行「收藏」。他想起父母吩咐過他,絕不能向人透露我們一家人從事的工作。此事千萬不能說。
但另一方麵,光紀對自己的「工作」深感狐疑,所以他遲遲不願結束兩人的交談。他對今枝有一股莫名的好感。他不會多管閑事,也不會淨說些好聽話,但感覺得出他擁有堅定的信念。
「老師,把百人一首全部背起來,真有那麽了不起嗎?」光紀提起勇氣問道。
今枝為之一怔。看來,光紀指的是前幾天上課的事。光紀一臉正經。今枝試著思索他這個問題的含意。對這個孩子而言,這似乎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今枝很注意措辭,小心謹慎地回答。
「如果可以記在腦中,也許會比較方便吧。不過,也不能說背起來就一定比較好。倘若不懂其含意,隻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認為這樣有什麽意義。倒不如隻記一些最基本的部分,能靈活地加以組合應用,這樣還比較有趣,而且更為重要。」
光紀感到氣餒。「倘若不懂其含意,隻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認為這樣有什麽意義。」這番話帶給他不小的衝擊。光紀覺得,這正是他現在所做的事。
看到光紀露出這般沮喪的神情,今枝腦中驀然出現一個疑問。難道這孩子的父母對他施以英才教育?
在父母身為老師或學者的情況下,有些家庭會在家中自行給予孩子徹底的教育。由於這些父母對自己的教育方式深具信心,所以通常根本不把學校放在眼裏。這種想法會影響孩子,使得孩子對學校的功課抱持著敷衍的態度。莫非這孩子就是處在這樣的家庭中?
「改天可以去你家嗎?因為我還沒去你家做過家庭訪問呢。可否代我問一下你父母什麽時候方便?老師可以配合。」
光紀微微頷首,接著逃也似的轉頭就走。今枝望著他的背影心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今枝一拳重重地擊向桌子,發出一聲巨響。他的父母可就大錯特錯了。
「光紀,你怎麽在這裏?」
因為不想回家,所以光紀在田間小路上閑晃,恰巧被放學回家的姐姐發現,出聲向他叫喚。光紀一臉無精打采的模樣,撿起石頭丟進水潭裏。
「沒什麽。」
「我們回去吧。爸媽就快要進入『曬蠹蟲』的狀態了,我們得幫忙準備才行。」
「我們老師告訴我,不懂含意,隻是一味地死背,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光紀以鬧別扭的口吻沉聲低語道。記實子吃驚地望著他。
「你該不會把我們家的事告訴他了吧?」
「不,我沒說。我隻是問他,會背誦是不是很了不起。」
記實子對於光紀的疑惑了然於胸,但她心想,現在就算跟他解釋,他也不會明白。於是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走在一旁。
田間小路的前方走來一名老人,光紀抬起頭。
啊,是那位家裏種有百日紅的老爺爺。
在上學的途中有戶人家,家裏種著一株高大的百日紅樹,屋主是名獨居老人。每天早上光紀從門前走過時,老爺爺總是在清掃門前,因此光紀在不知不覺間養成了每天早上向他問候的習慣。雖然對方看起來不大好相處,但隻要對他說早安,他一定會扯開嗓門回應一聲「早」。
那名老人突然身子歪向一邊,當場倒臥。
「啊!」
記實子和光紀齊聲驚呼,急忙奔向那名老人。老人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糟糕,他這是心髒病發作,我去叫人來幫忙,你待在這裏!」
記實子看過老人的臉色後,旋即快步離開。
「老爺爺、老爺爺。」
光紀抓著老人的肩膀大聲喊道。老人嚴肅的麵容有著一對凹陷的雙眼,它正微微移動,對上光紀的視線。
就在那一瞬間,有個擁有強大質量之物朝光紀體內直逼而來。
具有五顏六色,以及豐沛的聲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聲音,在光紀的腦中以及全身不住地回響。
在燒焦的原野中迷失方向,不斷找尋父母的他、用粗糙的木頭做成墓碑,緊抱不放的他、慘不忍睹的黑煙散向天空的黃昏。
半工半讀、奮發向上的他、捧著便當朝他跑來的女孩,彼此臉上的羞澀笑容。
首次擁有自己店麵的日子、戰戰兢兢地向女孩求婚時,她眼中泛出的淚光。
夫妻倆的第一個孩子、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妻子燦爛的笑靨。孩子一個一個出世,店麵愈來愈有規模,員工人數與日俱增、忙碌卻充實的每一天。
冷冰的病房,頹然垂首的他,妻子臉上蒙上一層白布。家中變得死氣沉沉,他和那位與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兒子,始終爭吵不斷、謾罵叫囂,在兒子房內把相機摔爛的他。鏡片碎片散落榻榻米上。兒子以殺氣騰騰的眼神瞪視著他,不發一言地奪門而出。哭泣的長女和憤怒的次男。
長女出嫁,次男成為一名醫生,他孤零零一人守著房子。一間空蕩蕩的空屋。
看電影的他。搭電車上電影院的他。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望最後的工作人員字幕。導演——豬狩悠介……
在書房的燈光下剪報的他。以顫抖的手從地板下取出剪報本,將它貼滿的他。望著孩子們小時候,一家五口合照的他……
老人驀然靜靜地闔上眼,光紀這時才猛然回過神來。
當時帶給他無比震撼的那種感覺,始終在光紀體內揮之不去。他以茫然的眼神望著姐姐和一群大人們,從遠處朝他飛奔而來。
「最後還是沒看到他在喪禮中露臉。」
「這幾年都沒過見過他露麵,但終究是自己父親的喪禮,總該到場吧。」
附近居民的竊竊私語聲傳入光紀耳中。
百日紅的紅花也已落盡。
平時總是獨自一人清掃庭園的那名老人身影,如今已不複見,穿著黑衣頻頻低頭鞠躬的人們,令這棟寬敞的房屋熱鬧不少。
「你知道嗎,那名過世的老爺爺,聽說他兒子是電影導演豬狩悠介。令我大吃一驚呢。就是前一陣子在坎城影展中,贏得評審特別獎的那位導演。」
身為電影迷的記實子向光紀悄聲說道。
電影導演——光紀想起老人傳達給他的影像。也就是老爺爺所看的電影。老爺爺是不是想向我表達些什麽呢?
光紀抬頭仰望那株百日紅。日後早上經過這裏時,已沒人可以問候。
每年到了這個時期,春田貴世誌和裏子便會進入「曬蠹蟲」的狀態。由於他們總是不斷吸收別人的資訊,所以他們體內總有一天會達到飽和狀態。為了方便日後取用,而將這些資訊重新排列,加以整理,這段期間便是所謂的「曬蠹蟲」。
在這短則一周,長則十天的時間裏,他們將陷入深沉的熟睡中。燭火和焚香須持續不斷,家人會在一旁守護。平時總是裏子先達到這種狀態,隔約一個月左右,才接著換貴世誌,但也許是因為長期離開常野,輾轉來回於各地,累積不少疲勞的緣故,此次才會造成他們兩人相繼進入「曬蠹蟲」的狀態。
記實子和光紀內心忐忑不安。為了早上叫醒自己,兩人緊張兮兮地設定了好幾個鬧鍾,晚上則是兩人一起花了好長的時間張羅晚餐。做出來的成品,與他們平時和父母一起做的菜肴相去甚遠。才短短三天,兩人便已累得氣喘籲籲。
某天,光紀捧著塞滿罐頭和調理包食品的沉重購物袋,於返家的途中突然聽見一陣激烈的叫罵,於是便停下腳步。聲音來自那棟種有百日紅的房子。
「你現在才回來做什麽。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有多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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