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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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四年。
    七月十八日。
    入夜。
    遼東,鬆錦。
    山風呼嘯寒涼似水,樹木鬆濤在勁風中發出陣陣的恍若海潮一般的低吟聲。
    月明星稀,映照黑土。
    夜幕之下,六萬餘名明軍從北至南,沿乳峰山至鬆山一線分為十二陣。
    連番的大戰,清軍確實傷亡慘重。
    而作為進攻方的明軍自然傷亡更為慘重。
    三天的鏖戰,明軍的傷亡已經是達到了七千餘人。
    重大的傷亡使得明軍的士氣越發的低落。
    遼東巡撫邱民仰請纓領督標營留守鬆山城,在戰爭中受傷的傷兵們也被安置在鬆山城。
    如今洪承疇麾下的能戰之兵,也就隻剩下了這六萬餘人。
    皓月當空,清冷似水。
    洪承疇身著甲衣,居於山腰望台凝望著遠方的清軍的營地。
    他的眉目緊蹙,眼神深邃,臉色凝重。
    如果再看的仔細一點,就能夠看到洪承疇的眼底深處布滿了恐懼。
    洪承疇緊握著腰間的寶劍,手掌之間劍柄傳來的冰冷感並沒有驅散他心中的恐懼。
    建奴不同於流寇。
    流寇戰力雖然不弱,但是終究是流寇,隻要有一線生機,便沒有堅定的鬥誌。
    哪怕是數十萬眾,仍舊是烏合之眾,仍舊是不堪一擊。
    但是建奴不同。
    清軍軍紀嚴明,殘酷無情。
    上命下達,敢逃跑者連坐親族,罪及家眷。
    軍旗一動,千軍向前。
    血旗搖動,百戰至死。
    清軍戰力強悍,韌性驚人,同等的人數尚且難以戰勝,更何況現今清軍有兩倍的人數。
    洪承疇眼神不斷變幻,心中的思緒更是雜亂。
    前路昏暗,不見希望。
    遠方的山嶺之間,清軍營地一片燈火燦爛。
    清軍沒有任何的避諱自從暴露之後,一直都是下的明營。
    燈光星星點點沿著那三道狹長的壕溝一路向南,如同天上的銀河一般。
    成為了分割鬆錦與寧遠的一道天塹。
    洪承疇的心髒劇烈的跳動著。
    劇烈的甚至連洪承疇自己能夠清楚的感覺到心髒的跳動。
    洪承疇從未感覺死亡如此之近過。
    死亡,洪承疇也曾預想過。
    有致仕返鄉,終老故裏。
    也有卒於任中,犧牲殉國的。
    在寧遠誓師出征之時,洪承疇就想過了鬆錦之戰最壞的結局。
    殉國,是一等一的死法。
    那怕是兵敗鬆錦,葬送九邊精銳,隻要他洪承疇以身殉國。
    後世史書之上的評價,也終究不會太過於苛責。
    隻是……
    洪承疇握緊了拳頭。
    恐懼充盈在他的心頭。
    洪承疇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身軀。
    恐懼在洪承疇的心頭縈繞,但是理智一直告訴著洪承疇,身為三軍之主帥,絕不可流露半分畏懼之情。
    “轟!轟!轟!轟轟轟!!!”
    巨大的轟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寧靜的黑夜,驚起了四方的飛鳥。
    洪承疇回望乳峰山。
    乳峰山上,火光密布。
    火炮的轟鳴聲一聲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山間穀地之間響徹。
    沉悶的音波一浪一浪襲擊而來,衝刷著眾人的耳膜,衝擊著眾人的胸腔。
    ……
    山風陣陣,帶起旌旗萬千。
    鬆濤聲聲,掠過崇山峻嶺。
    乳峰山北。
    楊國柱與劉肇基兩人身著戰甲,騎乘著戰馬,並肩而立。
    周遭一眾親衛家丁皆是全副武裝,帶槍佩弓。
    各處的山頭上,宣府、遼東兩鎮的軍兵已經完成了集結。
    宣府的步兵們罩袍束帶,執槍持銃,排布著緊密的軍陣,依山而立。
    遼東的騎兵們握緊了手中的武器,輕拍著座下那位與他們長久以來一起征戰的同伴。
    兩鎮的軍兵們相互交頭接耳。
    這一次沒有將校阻攔,也沒有軍官喝止。
    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是在做最後的告別。
    兩鎮的軍兵來自不同的地方,說著不同的口音,但是卻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除了告別之外,還有人祈禱,還有人垂淚嗚咽。
    所有的聲音,最終都被那震耳欲聾的炮聲所壓製了下來。
    轟隆的炮聲在持續了許久之後,終於停息了下來。
    “咚!”“咚!”“咚!”
    渾厚的戰鼓聲在乳峰山的山巔響起。
    赤裸著上身的明軍力士奮力的敲擊著營地之中陳列的大鼓。
    下一瞬間,乳峰山上,兩鎮上萬名明軍齊齊而動。
    楊國柱和劉肇基兩人短暫的對視一眼,而後輕拉韁繩,分別策馬而下。
    密如驟雨般的馬蹄聲響徹在眾人的耳畔,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也隨之響起,直衝雲霄,傳向四方。
    “複土!”
    ……
    “傳我將令。”
    洪承疇騎乘在戰馬之上,遙望著遠方燈火相較於其餘兩方最為黯淡的地方,緩緩下達了軍令。
    “進攻石灰窯!”
    號角沉鳴,令騎飛馳。
    洪承疇將令下達。
    前軍。
    大同、山海、密雲三鎮兩萬餘名軍兵皆是一起向前,向著石灰窯猛攻而去。
    而與此同時。
    更南麵的向陰屯也響起了火炮的聲響。
    寧遠鎮的鎮兵在火炮的掩護之下,也向著向陰屯的清軍營地發起了攻勢。
    石灰窯的北麵,同樣響起了火炮的聲響。
    同時伴隨著火藥的引燃聲大量的火箭劃破夜空,向著清軍的營地飛射而來。
    中協、東協兩鎮的兵馬,在曹文詔與白廣恩的統領之下向著長嶺山南的清軍營地覆壓而去。
    頃刻之間,自長嶺山至向陰屯,長達二十餘裏的陣線之上,明清雙方共計十數萬軍隊已是糾葛在了一起。
    隆隆的戰鼓聲響徹在山間穀地。
    渾厚的號角聲壓倒了兵士中傷的哀嚎聲。
    急促的馬蹄聲宛如死亡的喪鍾。
    火光之下明晃晃的刀刃,宛若索命的陰陽幡。
    戰場之上聲音嘈雜,凶厲的滿語、粗獷的蒙語、決然的漢語,全都混雜在一起。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密集而又急促的腳步聲,一陣響過一陣。
    銃炮的轟鳴聲宛如炒豆一般不斷的響起。
    每一次的響起,都必然會帶起陣陣的哀嚎聲。
    沸騰的鮮血澆灌在冰冷的草地之上,在鬆錦的山間穀地之間蜿蜒成一條又一條的血色溪流。
    戰馬嘶鳴著衝撞往來,砍落的殘肢被人踩馬踢滾來滾去,被刺倒的馬匹無力地掙紮直到被踏成一攤肉泥。
    戰場各處,明清兩軍的軍陣絞殺在一起。
    糾葛在一起的軍陣,猶如一座巨大的絞肉機一般,不斷的收割著雙方士兵的性命。
    槍刺入肉聲、金戈碰撞聲、鐵甲刺響聲不絕於耳。
    雙方陣線之中不斷有人倒下,很快又有人補上。
    明軍被困鬆錦之間,退無可退,背水一戰,已經決死。
    清軍軍紀嚴苛,上令下達,膽敢逃亡,連坐親族罪及妻兒,不能退讓。
    富饒漢地讓他們沉迷,他們不想再回到那冰冷無情的白山黑水之間。
    這些縱橫在山林的女真獵人們已經是豁出了性命。
    而蜂擁而來的明軍們,帶著複土的景願,帶著雪恥的決心。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一刻都有人永遠的在這片土地之上沉眠。
    賭桌之上,雙方都已經丟出了全部的籌碼。
    錦州城外的廝殺烈度比起南線更甚。
    在乳峰山上的兩鎮明軍猛攻錦州外圍的清軍大營之時。
    被困於錦州城中的祖大壽也領兵出城,配合外圍進攻的明軍夾擊錦州城外的清軍營地。
    子初一刻。
    石灰窯清軍大營淪陷,殘存的千餘清軍狼狽而逃。
    明軍進駐石灰窯,向著南繼續突圍而去。
    慘重的傷亡使得明軍的狀況極為不好。
    軍心和士氣都收到了極大的影響。
    不過占據了石灰窯,突圍的曙光僅在眼前,眾人也是強自打起了精神。
    在經過了短暫的整隊之後,三鎮明軍再度向前進軍。
    前鋒騎兵一路馳騁,奔馳而出,一路之上竟然沒有遇到任何的伏兵。
    不過就在中軍前行到達一半的時候,兩山之間突然傳來大量火炮的轟鳴之聲。
    而原本前鋒騎兵掃過的地方,陡然出現了大量的兵馬。
    銃炮齊鳴之間,一彪全副武裝的兵馬掩殺而出。
    不過這一次,明軍並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打擊而瞬間崩潰。
    伴隨著急促的步鼓聲,明軍的兩翼三鎮的將校帶著精銳的家丁,加入了戰場之中,向著那些直衝而來的護軍衝擊而去!
    ……
    長嶺山清軍大營。
    禦營中軍。
    黃台吉站在中軍東部的望台之上,凝望著各處不斷閃耀的燈火眉頭緊鎖。
    一封封戰報從各處傳來,讓黃台吉原本認定勝利的內心開始動搖。
    明軍這幾日野戰,堅強的簡直不像是明軍。
    黃台吉並不是沒有見過慷慨赴死的明軍。
    但是那些慷慨赴死,勇敢無畏的人,在明國的軍隊之中往往是少數。
    很多時候隻需要殺了他們,其他的人就是待宰的羔羊。
    “不過,勝利終歸是屬於我大清……”
    黃台吉握緊了腰間的寶刀,他的眼神堅定無比。
    多爾袞已經穩住了錦州外圍的防線,並開始組織反攻。
    而阿濟格在向陰屯接連擊退明軍的攻勢。
    石灰窯那邊,明軍雖然占據了石灰窯,但是終究是沒有辦法越過後麵的兩道防線。
    鼇拜已經帶領護軍和明軍發起了交鋒,尚可喜和耿仲明兩人也已經是排布好了陣勢。
    火器裝填和準頭,弱於重弓多矣。
    但是在防守戰,尤其是在有壕溝柵欄之時的防守戰,就是真真正正的殺敵利器。
    黃台吉不斷的調兵遣將,發布著號令。
    明軍如此頑強的戰鬥意誌持續不了太久。
    很快慘重的傷亡就會影響他們的士氣……
    隻是……
    黃台吉神色凝重,掃視著四方的戰場。
    多年以來戰場上經曆,讓他敏銳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察覺到了一絲危險,但是細想之後又不能察覺到底是哪裏不對。
    銃炮的聲響在遠方不斷響起隱隱約約,廝殺與呼喊聲在各處之間回蕩,傳入了他的耳畔。
    黃台吉心中猛地向下一沉,直到此刻,他終於發現了是什麽地方不對。
    從一刻鍾前起,他就沒有再聽到任何一陣馬蹄聲,見到任何一名將軍情遞報上來的令騎。
    到底是久經沙場多年,黃台吉橫眉立目,果斷下達了軍令。
    長嶺山的營門打開了些許的縫隙,十數名護軍營的甲騎轉瞬之間便已是奔馳而出。
    躍動的火把點亮了一片又一片黑暗的角落。
    也讓黃台吉原本劇烈的跳動的內心緩緩平靜了下來。
    黃台吉心想,或許前線隻是……
    就在黃台吉心存僥幸之時。
    視野之中那躍動火光驟然熄滅。
    黃台吉的臉也終於是徹底的沉了下去。
    下一瞬間,長嶺山大營的警鈴被猛然搖響。
    刺耳的鈴聲一瞬間便傳遍整個長嶺山的區域。
    而幾乎就是在同一時刻。
    長嶺山外,一聲嘹亮的天鵝音衝霄而起。
    緊接著,原本黑暗的地方突然浮現出了點點火光。
    密集的火光聚集在一起,最終匯聚成了一片片火海。
    一麵高大的將旗也在此刻升起。
    高達一丈八尺的火紅色總兵將旗在逆風之中獵獵而動,招展開來。
    曹文詔頭戴三旗日月盔,身著魚鱗齊腰甲,下著百花織錦戰裙,手執著虎槍,立於將旗之下。
    耀目火光映照在曹文詔的身上,經由甲葉的反射之下更顯威嚴。
    凜然。
    恍若天神!
    北風迎麵襲來,吹起了他罩在甲胄之上的紅棉戰袍。
    高頂頓項盔上上三麵火紅色的盔旗也在勁風的作用之下不斷躍動。
    勁風鼓蕩,帶起了曹文詔身後五百餘名甲兵頭上的盔旗和紅纓,宛若一片翻騰的怒濤。
    驟然的生變,讓清軍禦營中軍混亂不堪。
    刺耳的警鈴聲在黑夜之中顯得尤為刺耳。
    曹文詔的神色平靜,心如止水。
    目視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望台。
    目視著那望台之上,站在最高處的身影。
    火光搖曳,映照著眾人的衣甲。
    月光似水,輕拂過眾人的臉龐。
    曹文詔緩緩舉起了手中的虎槍,冷森森的槍尖指向清軍的禦營。
    身後五百甲兵,已是洶湧向前!
    ……
    《明史·列傳第一百五十六》:
    曹文詔等秉驍猛之資,所向摧敗,皆所稱萬人敵也。
    大命既傾,良將顛蹶。
    三人者忠勇最著,死事亦最烈,故別著於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