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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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獵獵,江風徐徐,萬裏波濤如怒。
    十四萬萬民軍的兵馬所紮下的營帳,幾乎鋪滿了整個睢寧城的北部。
    一直抵到了淮水的南岸,又沿著水畔向著東西兩方蔓延而去。
    一眼望去視野之中,沿山遍野密密麻麻皆是萬民軍的營帳,層層疊疊都是萬民軍的軍營,一片燈火燦爛。
    萬民軍下了明營,燈火明亮盈野照月,恍若天上的星海一般。
    李岩最後審查了一遍中軍讚畫呈遞上來的作戰部署後,站起了身來。
    見到李岩起身,坐在一旁的紅娘子也站起身來,從衣架上取過披風,為李岩披了上去。
    李岩握住了紅娘子的手,心中原本雜亂的思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夜已深沉,視界如墨。
    秋意漸濃,寒意迫人。
    從帳中走出的李岩,下意識的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同時也握緊了攥著紅娘子的手。
    李岩抬頭望向蒼穹,夜空之上,繁星璀璨月光黯淡。
    星象錯綜,散漫不堪,暗中似乎透漏著一股妖異。
    就在今日晚間,李岩收到了來自的徐州方麵傳來的消息。
    約有兩萬餘名官兵自商丘東進,經夏邑、進駐碭山。
    官兵主將,為河南副總兵高謙,所轄兵馬俱打河南營鎮之旗號。
    其所部先鋒,為河南參將陳德。
    陳德正是如今河南總兵陳永福的兒子。
    而在宿州城下,也出現了漢中軍的精騎,領兵者為漢中鎮下參將陳功。
    如果說河南兵馬的調動,尚且能夠說是正常。
    那麽漢中軍精騎的調動,無疑就是將大幕拉起。
    李岩自然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河南軍事實際上已經被陳望所掌控。
    無論是高謙、還是陳永福,聽的都是陳望的將令,
    現任的河南巡撫高名衡不通軍務,能力有限,光是維持河南如今之局勢便已經費勁全力。
    而朝廷勢弱,推諉者甚多,無人願主河南之事。
    因此河南巡撫的職責一直便停留在高名衡的頭上。
    “元帥。”
    火光搖曳之間,袁時中領著一隊甲兵從旁側走來,見到李岩走出了軍帳,當下抱拳行了一個軍禮。
    袁時中憂心仲仲,問道。
    “西麵……不用管嗎?”
    西麵漢中軍的異動,萬民軍大部分的軍兵都不知道。
    但是袁時中身為製將軍,自然是有權限知曉這些內情。
    官兵自河南而來,雲集重兵,準備進攻徐州、宿州、鳳陽三地。
    這三處地方無論是戰略價值還是經濟地位,都極為重要。
    尤其是鳳陽。
    鳳陽如今可以說是他們的大本營。
    徐州失守尚且可以接受。
    但是鳳陽若失,那麽便等於是直接失去了對於英、霍山區的控製。
    同時現在抵達南京城北的李際遇軍,也將會麵臨著被包圍的危險。
    他們現在東征的這三路大軍,也將會失去重要的後勤基地。
    “不用。”
    李岩抬起了手,止住了袁時中的疑問。
    袁時中心中稍安,看到李岩雲淡風輕的模樣,下意識的便以為一切都在李岩的計劃之中。
    李岩應該是早就知道河南的兵馬會在這個關頭前來襲擾,已經提前做好了防範。
    不過接下來李岩的話,卻是讓袁時中的心神一沉。
    “西麵,不需要設防。”
    李岩目光淡然,彷佛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這……”
    袁時中心神動搖,不知道李岩這番話從何說起。
    如今分管河南軍事,可是聲名赫赫的平賊將軍陳望。
    鳳陽一戰,陳望麾下所領的漢中軍有多強,所有人都知曉。
    袁時中的神色,並沒有瞞過李岩的眼睛。
    李岩放下了手,平靜道。
    “鳳陽之戰,你也參加了,漢中軍的實力你也見識。”
    “陳望如今麾下有兵馬六萬之眾,鎮下精銳超過兩萬人,河南營兵在其訓練之下早已是今非昔比。”
    “你覺得,正麵交鋒,我們有多少的勝算?”
    袁時中臉上神色變幻,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他想要說他們能勝,但是鳳陽之戰,漢中軍那所向披靡的勢態又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陳望麾下的漢中軍是絕對的精銳,讓人不由心生絕望。
    那犀利無比的銃槍,連番輪射,幾乎毫不停歇,足以讓衝鋒而去的敵人絕望。
    當付出了慘烈的傷亡,抵至近前之後,等待著他們是一柄柄鋒利無比的刺刀。
    那震天的虎聲,讓袁時中膽寒。
    那嘹亮的天鵝音,讓袁時中恐懼。
    當時在鳳陽之戰時,真正的漢中鎮兵,僅有八千餘人。
    而現如今,根據耳目的回報,漢中鎮有四營兵馬齊聚河南。
    陳望麾下直屬的漢中鎮兵已經超過了兩萬餘人。
    鬼知道,為什麽一個定兵額這五個營,隻有一萬三千人的軍鎮。
    現在拉出四個營,竟然有多達兩萬的兵馬。
    漢中軍如今的實力。
    恐怕隻有萬民軍精銳盡出,諸將死戰,才能勉強一校高下。
    但是大軍已動,輕易不能調回。
    運河沿線的官兵現在雖處於防守。
    但是隻要他們露出任何一點破綻。
    那些官兵必然會猶如虎狼一般越過運河,將他們所有人的撕碎生吞。
    因為他們的人頭就是軍功,他們的覆滅能夠讓他們升官加爵,平步青雲。
    “既然擋不住,那為什麽要擋?”
    李岩的聲音仍舊平靜,彷佛在述說著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從一開始,李岩就沒有想過陳望會遵守停戰的諾言。
    陳望是什麽樣的人,李岩的心中如何不清楚。
    “從開封起始,我們和陳望就是各取所需。”
    “陳望的內心,可不隻是做一名小小的平賊將軍。”
    李岩抬起了頭,目視著摧殘的夜空,凝望著漫天的繁星。
    “拜將封侯,千年以來,是許多武人一生的追求,但卻不是他陳望的追求。”
    “他想要的……”
    李岩目光凝重,語氣森然。
    “而是整個天下……”
    李岩低下頭,轉頭目視著袁時中,平靜道。
    “陳望不會眼看著我們覆滅。”
    “因為他還需要我們作為他手中的屠刀。”
    “同時,陳望也不會眼看著我們壯大。”
    “因為這樣,事情就會失去掌控,他的圖謀就會落空。”
    袁時中目光凝重,神色低沉。
    與漢中軍合謀的事情,他身為萬民軍的製將軍如何又不知道。
    當時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若是當時不隨著陳望的意誌而轉移。
    那麽等待著他們的,隻有覆滅一條道路。
    “那我們……就隻能這樣嗎?”
    哪怕是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是袁時中還是不甘。
    “隻能如此。”
    “起碼現在,隻能如此。”
    李岩神色如常,淡然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隻能是如此”
    李岩握緊了拳頭,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了起來。
    “但是今後,不會再如此。”
    養寇自重,就要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天下之勢瞬息萬變,百轉千回,又豈是人力可控?
    就是昔日號稱神機妙算的諸葛武侯,也有絕望無奈之時。
    聖人千慮,尚有一失。
    這世間,沒有人可以算無遺策。
    “邳州的官兵,情況如何了。”
    李岩收回了發散的思緒,目光轉向袁時中。
    “官兵連城為營,廣募壯丁,塘馬回報昨日又有上千社兵進入邳州城內。”
    袁時中露出愁容,沉聲道。
    “截至今日,已經有上萬社兵進入邳州城中,我軍城中耳目回報,邳州城內效仿開封募得社兵兩千餘眾。”
    “加上各城來援之社兵,邳州一帶,官兵總兵力已經超過三萬五千人。”
    在大名府時,袁時中便已經嚐過了孫傳庭的厲害。
    鳳陽之戰,哪怕是戰勝,但是孫傳庭所帶領的官兵顯現出的那種頑強的戰鬥力,仍舊是讓人心驚膽顫不已。
    孫傳庭所領官兵不過兩萬五千人,但是麵對著他們十五萬大軍,卻是能夠不落下風。
    論起排兵布陣、指揮作戰的才能。
    放眼整個萬民軍中,沒有一名將領能夠敢說自己能夠勝過孫傳庭。
    哪怕是李岩,也不能。
    如今再添上萬社兵,邳州之戰的勝負又開始變得不明朗起來。
    李岩眉頭微蹙,右手下意識的摸上了腰間的雁翎刀。
    冰冷的觸感讓李岩的心神逐漸的寧靜了下來,也壓住了心中的那一份躁動。
    團練早早便已經開放,當初陝西三十六營流寇轉戰各地之時便已經放開,州縣都有資格編練民兵。
    隻是那並不算徹底放開團練之權。
    那些各地編練的團練,那些各州縣內練出的民兵,並不堪大用。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前麵朝代的教訓,明廷如何不清楚。
    沒有人想,沒有人敢。
    魔盒一經打開,局麵便一步一步跌入無法控製的深淵。
    沒有人有膽量徹底放開團練這一頭洪荒猛獸。
    曆史上的明朝直到最後滅亡,直到崇禎自盡之時,都沒有人敢提出這一方案。
    然而這一次,比起曆史上,明帝國更快的走到山窮水盡的時刻。
    對於地方的控製力,明廷的控製力早已經到達了最低。
    接連的戰敗、不斷的失利。
    亡國之象,近在咫尺。
    也因此,才使得拴在團練這頭洪荒猛獸脖頸上的束縛再度被鬆開。
    朝廷詔令,允許各地州縣招募民兵、整訓團練,同時廢除原先民兵團練不能走出已方轄區的範圍。
    民兵團練不再被困守在一州一縣之間。
    民兵團練的上限從原來的數百人,直接被升到了一縣千人、一州兩千、一府五千的規模。
    團練的領袖根據部隊的戰力和人數,授予相應的職位。
    所有團練的兵馬直接受總理、巡撫管轄。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區區萬餘社兵,動搖不了如今之大局。”
    李岩神色平靜,目光如鏡毫無波瀾,淡然道。
    “曆朝曆代,在放開團練之權時,就已經代表著即將走向終結。”
    搖曳的火光在袁時中的眼眸之中躍動。
    他起於鄉野,沒有讀過什麽書籍,他不知道曆史上發生的事情。
    但是他相信李岩,相信這位一直以來帶領著他們前行的領袖。
    袁時中的內心的想法並不為李岩所知。
    李岩畢竟不是神仙,也沒有讀心之術。
    如果他能知道袁時中內心的想法,心中隻怕是會歎息一聲。
    他並沒有欺騙袁時中。
    曆朝曆代,無論是為了抵禦外敵還是平定內亂,那些膽敢放開地方團練之權的朝代,確實幾乎全都走向了覆滅。
    但是在走向覆滅之前,擋在前麵的很多敵人,也隨之一起而被埋葬。
    兩漢的赤眉軍和黃巾軍。
    隋唐之時的瓦崗和黃巢。
    元末之時的紅巾軍。
    大廈將傾,坍塌之時,必將激起瓦鑠千萬。
    狂瀾既倒,覆蓋而來,必將引得混亂不堪。
    但是這一切,都不能與他人述說。
    李岩握緊了腰間的雁翎刀。
    這些事情,他都需要深埋於心。
    李岩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成功。
    李岩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承擔起這個重任。
    李岩更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是走在光明正確的道路之上。
    但是此時此刻,無數人跟隨在他的身後,數百萬人的生死全都壓在他的肩上。
    他必須保持著鎮定,保持著信心。
    一旦失敗。
    便是萬劫不複。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
    他別無選擇。
    他隻能向前。
    堅定的向前!
    “轟!轟!轟轟轟!”
    巨大的轟鳴聲驟然在天地之間響徹。
    李岩握緊了手中的雁翎刀,昂首望向營外。
    戰鼓聲起,四方營帳轉瞬之間已是沸反盈天。
    無數的燈火在淮河的南岸的亮起,自萬民軍各處的營地之中亮起。
    耀目的焰火在淮河的水麵之上綻放。
    淮河之上,舟船相交火光四射。
    水師之間的交鋒已經爆發。
    銃炮的聲響在江河水麵之上回蕩。
    震耳的喊殺聲縈繞在眾人的耳畔。
    就在淮河的北岸。
    大量頭戴黑巾的萬民軍騎兵正順著運河奔馳而下。
    一束束火把燃起,宛若蜿蜒的火龍。
    江風呼嘯,火光搖曳。
    映照出淮河之上一艘又一艘的舟船。
    震耳欲聾的呐喊聲如同海潮一般洶湧而來,扶搖直上九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