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祖大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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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五年,二月二十日,拂曉。
    乾坤漸清,天色黯明。
    遼東的清晨仍是一如既往的寧靜。
    錦州城內也依舊是一片蕭瑟落寞的景象。
    距離鬆錦大戰的落幕,已經過去了六個月的時間。
    明軍八鎮在寧遠誓師,九萬兵馬入援,血戰鬆錦。
    五萬餘明軍埋骨於鬆錦之間,三總兵亡於陣中。
    鬆山城在兩月前淪陷,遼東巡撫邱民仰殉國。
    清軍攻入鬆山城中,城中守軍雖然拚命搏殺,但是終究無法抵抗清軍的猛攻。
    城中守軍最後退入了鬆山的武庫之中,點燃了武庫之中存放的炸藥。
    爆炸聲驚天動地,也傳入了錦州城中。
    在那一天的晚上,錦州城中的一眾將校在城頭,看著燃燒著熊熊大火的鬆山城沉默無言。
    或許從那一刻開始,錦州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雪落無聲,北風卷著碎玉瓊花,在天地間恣意的揮灑著。
    山川裹素,層層迭迭,恍若一卷綿延千裏的宣紙,
    雖然已入春時,但錦州內外仍舊一片冰天雪地。
    祖大壽站在城牆垛口處,撫摸著垛口處布滿著瘡痍的青磚。
    遠山一切如畫一般的美景,並沒有讓祖大壽的心情有多少的好轉。
    因為就在錦州城的城外,是清軍連綿起伏沿線蜿蜒的營帳。
    道道溝壑將整個錦州與外圍的天地隔離了開來。
    寧遠城中最後傳來的消息。
    關內時局仍然動亂不休。
    萬民軍荼毒南國,李闖橫行西北。
    南京危在旦夕,西安被圍搖搖欲墜,國家已是風雲飄零。
    除去遼鎮的兵馬之外,入援的各鎮兵馬大多已經返回了關內穩定局勢。
    錦州,已經不可能再有援兵。
    道道炊煙逐漸從錦州的城中升起,孤立在遼東原野之上的錦州城內終於逐漸有了人聲。
    “大哥,吃點東西吧。”
    祖大弼的聲音從旁側傳來。
    祖大壽並沒有馬上轉過頭去,仍然是看著遠方的白雪飄零的原野。
    “昨天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我們在朝鮮的時候。”
    祖大壽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些許的笑意。
    “父親還在。”
    “你還記得平壤之戰嗎?”
    祖大弼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還是點了點頭。
    “我記得。”
    雪花紛紛揚揚,祖大弼的思緒也不由自主的隨著祖大壽的言語,重新回到了少年的時候。
    因為朝鮮的虛報信息,平壤城中日本守兵有數萬人之眾,但是朝鮮卻說隻有千人。
    他們第一次進軍平壤以失敗告終,兵馬潰散大半,兩千騎回來的隻剩下了五百多騎。
    不過隨後各鎮入援兵馬相繼開赴而來,他們再一次進軍平壤。
    第二次平壤之戰,三萬大軍開赴平壤。
    他們大破日寇,收複平壤,殺傷萬眾,報仇雪恨。
    千軍萬馬,旌旗飄搖,威武之聲震天動地。
    上下一心,萬眾一體,所向之處無不披靡。
    那個時候的李如鬆將軍就如同天神一般。
    隻是不過十數年的時間,一切卻是急轉直下。
    薩爾滸一戰,他們葬送了一切……
    遼鎮上下一蹶不振,聞奴而逃。
    朝局昏暗,而他……
    祖大壽握緊了拳頭,他的心中滿是悔意。
    少年從軍,他的心中滿是建功立業,他想要成為如同李如鬆一般的將軍。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時局的變化,他的心理逐漸發生了改變。
    千萬的遼餉成為大明朝堂諸公的錢袋。
    他不過一介武將,哪怕身為一鎮之總兵,在朝堂之上那些王公的眼裏,也不過隻是一條守門之犬。
    他選擇了同流,選擇了合汙。
    底下的將校也同樣加入了進來。
    千萬的遼餉沒有養出能戰的兵馬,千萬的遼餉養出的隻是越來越孱弱的兵丁。
    那些從黑水白山之間走出來的女真獵人,壓迫的他們喘不過氣來。
    那名被李如鬆呼來喝去的奴兒,打的他們丟盔棄甲。
    祖大壽的心中滿是悔意,當初在建奴孱弱的時候,他們就應該不顧一切的將其消滅。
    就如同成化之時,將其犁庭掃穴,將其徹底的誅滅。
    但是一切,已經悔之晚矣。
    這個世界,沒有可以讓人後悔的藥買。
    複土已經成為了奢望,起碼對於祖大壽來說已經是奢望。
    今年,他已經六十四歲了,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他早已經是力不從心。
    祖大壽閉上了眼睛,他的耳畔再度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呼喊聲。
    “複土!複土!”
    昔日乳峰山的血戰仍舊曆曆在目。
    隻是……
    他們拚盡了全力,拚盡了一切。
    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能夠贏下勝利。
    建奴早已經成為了猛虎。
    養虎終成患。
    建奴這隻猛虎,絕不會肯隻待在關外的雪國。
    他們在長城的北境虎視眈眈,他們想要的,是整個中國。
    祖大壽長歎了一聲。
    他看不到前路。
    城中久違充斥著飯菜的香味。
    祖大壽回頭望鄉城中,入目之處皆是嫋嫋升起的炊煙。
    城中喧嘩聲一片,滿是歡聲笑語。
    “陪我走一走。”
    祖大壽轉頭看向祖大弼,笑道。
    祖大弼臉色微怔,沒有反對,他將手中的肉粥遞給了一旁的親衛,跟隨著祖大壽走下了城牆。
    原來的錦州還生活著不少的百姓。
    不過後麵隨著戰事的推進,城中早就已經沒有了普通的百姓,隻剩下了他們這些守城的軍兵。
    往昔繁華的錦州,現如今已經成為了一座巨大的軍事要塞。
    祖大弼跟隨著祖大壽,順著城牆的馬道一路而下。
    “大帥!”
    有眼尖的軍兵看到了祖大壽,當下激動的站起了身來,呼喊道。
    “大帥!”
    “大帥!”
    一眾軍兵聞聲而起,他們放下了手中的酒碗和粥飯。
    祖大壽走到了一處篝火旁,看著一眾站直了身軀,帶著敬意凝視著他的軍兵們。
    祖大壽的心中冰冷,躲過了眾人熾熱的眼神。
    他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神,他對不起這些一直以來跟隨著他的軍兵。
    這些軍兵身上穿著的棉服單薄。
    因為寒冷,他們的雙手凍的通紅,很多人的手上和臉上都有著不少的凍瘡。
    但是他們的身軀仍舊挺拔,他們的眼眸之中仍然充斥著朝氣。
    祖大壽走到了一名軍兵的近前,他避開了那名軍兵的眼神,隻是伸出手,為那名軍兵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襟。
    “大帥!”
    那名軍兵的神色微變,眼眸之中的朝氣緩緩消散,眼眉不由自主的低垂,聲音也逐漸哽咽了起來。
    “大帥……”
    “害怕了。”
    祖大壽輕輕的拍了拍那名軍兵的肩膀,輕聲問道。
    “怕。”
    “但是隻要大帥在,我們就不怕。”
    祖大壽有些欣慰,不過旋即心中其他的情緒又將那些許的欣慰給壓了下來。
    祖大壽最後拍了拍那名軍兵,沒有在一個地方長久的停留,而是繼續向著前方走去。
    一路走來,所有的軍兵都站起了身來,向著他們的大帥行禮致意。
    祖大壽就這樣一個營地一個營地的巡視,直到走完了所有的營地,城中的炊煙也已是消散不見。
    “咚!咚!咚!咚咚!!”
    沉悶的鼓聲緩緩在錦州城中響起。
    錦州城內上萬名軍兵已經做好了戰前的準備。
    戰馬上鞍,刀兵鋒銳,甲胄上身,弓弦緊繃。
    錦州北城,僅存的一萬兩千餘名明軍已經做好了決死了準備。
    城中最後的軍糧已經全部消耗殆盡,他們也已經喝完了最後一碗壯行酒。
    祖大壽換上了一直以來舍不得穿的錦繡征袍。
    征袍赤紅,殷紅似血。
    盔甲雪白,恰似落雪。
    甕城之中,數千甲騎嚴陣以待。
    祖大壽身著鐵甲,手執馬槊,居於萬眾之前。
    北風嘯嘯,卷起了萬千飄零的雪花,也卷起了祖大壽身後兩麵高大無比的旌旗。
    左麵的旌旗如血,上書“遼東前鋒總兵官”。
    右麵的旌旗如墨,上書“征遼前鋒將軍”。
    身後一眾甲騎,皆是罩袍束帶,執槍按刀。
    昂揚的戰鼓聲在眾人的耳畔響徹。
    家眷們的哭泣聲在眾人的腦海之中縈繞。
    沒有慷慨激昂的宣講,沒有驚天動地的呼喊。
    祖大壽緩緩的舉起手中的馬槊,錦州北城的大門緩緩的在眾人的眼前打開。
    凜冽的北風呼嘯而至,狂暴的貫入城門的甬道之中,帶起一陣獵獵的響動聲。
    東方已曙,遠方的原野正托著初生的旭日正一步一步升起。
    天地之間,一片清明。
    祖大壽握緊了手中的馬槊,輕輕向前一壓。
    他的目光從盔沿下向著遠方投視而去。
    旌旗搖動,低沉而又蒼涼的號角聲在錦州城的上空緩緩響起。
    錦州城中,一眾甲騎皆是催馬向前。
    城門的甬道之中,馬蹄聲碎亂如雨。
    戰馬奔馳之間,逆風迎麵襲來。
    淩厲的北風刮在麵上,猶如如刮骨的鋼刀一般。
    但是祖大壽卻從未感覺過有如此的良好。
    原本腐朽的身軀之中,似乎又生出了無窮的氣力,一如當年之時。
    手中原本讓祖大壽感覺頗為沉重的份量,現如今卻是感覺輕若無物。
    沉重的馬槊在此刻如臂使指,模糊的視野也逐漸的變得清晰了起來。
    這種感覺,讓祖大壽的心中頗為驚奇。
    城門的甬道不過數米,轉瞬已過。
    天色已明,旭日東升。
    金黃的陽光散在眾人盔甲之上,恍如天兵一般。
    朔風吹入陣中,帶起旌旗招展,使得無數盔纓飄揚。
    祖大壽手執馬槊,悠然回首。
    視野之中,無數馬頭正在起伏攢動,戰馬的鬃毛在狂風中肆意飛揚。
    火紅的旌旗宛若燎原的烈火一般彌漫而來。
    潮水般的鐵蹄聲中,一眾甲騎皆是高舉著兵刃,視死如歸。
    祖大壽握緊了手中的馬槊,他咬緊了牙關,極力的壓抑著心中的痛苦。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做到,眼淚緩緩的從他的眼角滲出。
    不過淚水還未落下,迎麵而來的逆風便已經將其吹散。
    萬千的心緒,千般的愁苦,在最後一刻,都化作了憤怒,化作了力量。
    “複土!”
    祖大壽高舉著馬槊,歇斯底裏的呼喊著。
    “複土!!”
    身後三千甲騎恍若心有靈犀一般,也是齊聲呐喊。
    震天的響動聲早已經驚動了外圍圍困錦州的清軍。
    清軍的營地此時慌亂一片,他們沒有想到錦州城的明軍竟然還敢主動出擊。
    明明鬆山、杏山都已經落入了他們的手中。
    明明沒有任何的援兵來援。
    為什麽錦州的守軍在這個時候突然出城向著他們發起進攻,還是從北城向著他們進攻。
    就算是要逃命,要突圍,難道不應該往西,往南嗎,為什麽要往北,為什麽要向北,
    他們,難道是找死不成?
    其實清軍猜的並沒有錯。
    明軍確實是在找死。
    祖大壽之所以選定從北城進攻,就是因為,往北沒有生路,是十死無生之局。
    錦州孤城,吊懸於外,困守孤城,不過重蹈覆轍。
    不如放手一搏,殉國而亡。
    清軍的營壘一片慌亂,當錦州的明軍殺至近前之時,僅僅隻有寥寥千人抵達一線。
    結果自然沒有任何的懸念,抱著決死之意的明軍突破了最外圍的營牆,殺入了清軍的錦州北部大營之中。
    祖大壽領甲騎在前突破清軍陣線,錦州後續大隊明軍步隊從豁口殺入清軍錦州北部大營。
    四方,號角聲起。
    凶厲的滿語呼喝聲在四處的營地之中響起。
    大量清軍的甲兵被動員了起來,各部的騎兵迅速的被集結了起來,向著錦州北部大營馳援而去。
    血戰,整整持續了一個晝夜。
    在第二天的清晨,清軍攻破了錦州城。
    錦州城中留守軍兵點燃了城中的房舍和事先準備好的引火之物,將整座城池付之一炬。
    清軍倉皇退出錦州城,繼而將怒火發泄在那些出城作戰的明軍身上。
    馳援而來的清軍最初有三萬餘人,後續這個數量增至到了六萬。
    等到第三天的黎明到來之時,錦州城中的大火已經熄滅.
    清軍錦州北部大營也成為了一片焦土。
    最後一支錦州明軍,在清軍合圍之前點燃了棲身的營地,投火而亡。
    崇禎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黃昏。
    錦州留守明軍全軍覆沒。
    遼東前鋒總兵官,征遼前鋒將軍,祖大壽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