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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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六年,正月三十。
    淮安南郊,風雪消止,凍土漸軟,殘冬的暮色沉沉壓下。
    如雪般的營帳猶如鯤鵬的羽翼一般浩大,一眼望不到盡頭,幾乎遮蓋了整個淮安的南岸。
    帳頂積雪未消,在斜照下泛著鐵灰色的冷光,而營寨間的泥濘小徑已被千萬軍靴踏成黑漿,蜿蜒如蛇。
    戌時方至,日輪西墜。
    殘陽如血,將雲層染成暗紫。
    炊煙從靖南軍各個營地之中嫋嫋升起,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青灰色的霧靄。
    運河之上,千帆競渡。
    無數大小船隻正順著寬闊的京杭運河徐徐北上,如林般的桅杆旗幡幾乎遮蔽了整個河麵。
    甲板之上林立著無數士氣昂揚身著赤衣的軍兵,船身在濁浪中穩穩前行,船首的虎頭紋在陽光下泛著金黃的光芒。
    數以千計的棕色船帆的豎立著,在運河的河麵之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運河水被船槳攪動,泛起渾濁的浪花。
    偶爾有傳令的小艇在各個巨艦間穿梭,船頭劈開的浪痕還未平複,就被後續的戰船碾碎。
    岸邊奔馳著的靖南軍遊騎們高舉著兵刃,大聲的向著運河之上劈波斬浪的船隊呼喊示意著。
    “萬歲!”
    揚州的大勝影響著靖南軍一眾上下。
    他們跟隨在這個世間最為勇武的將軍麾下,贏取在南國的大勝,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萬民軍,斬殺了橫行天下已久的李岩。
    如今。
    南國。
    已經他們的天下了!
    他們有什麽理由,不歡呼?!
    “萬歲!”
    運河之上,戰船之上一眾水師的官兵或是高舉著手中的兵刃,或是握緊拳頭振臂高呼,向著他們的同胞致以最高的敬意。
    視野之中,一片赤紅,幾欲遮天蔽日!
    就在在這一片的歡騰之聲,北麵靖南軍的哨騎,視野之中出現了一個微小的黑點。
    就在眾人疑惑之際,那黑點不斷的變大,不斷的靠近。
    很快,一名背負著令旗,混身泥濘的騎士已是從北方疾馳而來。
    “攔住他。”
    領頭的旗總最先反應過來,他抬起了手,指向那飛馳而來的騎士,毫不猶豫的下達了命令。
    身側幾名原先護衛在那旗總身側的騎兵也是很快反應過來,當下應命上前。
    但是那疾馳而來的騎士卻是沒有半分止步的意思。
    那騎士眼見著巡遊的甲騎靠攏,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一下舉起了一麵赤紅的小旗。
    “京師急報,八百裏加急!”
    抵近十步的距離,就在巡遊的甲騎們靠近之時,一聲大喝恍若定身咒一般讓他們生生的止住了座下的戰馬。
    京師被圍的消息,並沒有被封鎖,靖南軍全軍上下全都了解此事。
    “躲開!”
    那騎士神色猙獰,聲嘶力竭的呼喊著。
    前行的甲騎們回頭去看己方的主官,而他們的主官此時神色劇變,猛然舉起馬鞭,呼喝道。
    “開路!”
    數十名靖南軍的騎兵當下齊齊調轉馬頭,轉瞬之間已如如羽翼般護衛在那騎士的兩側前方。
    ……
    靖南軍中軍帳內,眾將列坐。
    大帳之中,眾皆沉默,氣氛幾近凝固,所有的人神色都陰沉的可怕。
    帳內燈燭幽微,青煙盤繞,將眾人麵目映得陰晴不定。
    銅壺滴漏聲格外刺耳,每一聲都似敲在所有人的心腔之中。
    陳望背對著眾人,站立在帥案的後方。
    帥案上的塘報已被揉皺,朱批“急遞“二字猶自滲著猩紅。
    左光先緊閉著眼睛,用手托舉著額頭,竭力的控製著自己。
    他的呼吸還算平緩,可托著額頭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劉光祚直挺挺地坐著,目光渙散,盯著案上那封塘報,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像是要說什麽,卻又無聲。
    曹變蛟緊握著拳頭指節發白。他喉結滾動,似要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
    左良玉靠坐在座椅之上半邊臉隱在陰影裏,望著帳外肆虐的風雪,眼神陰鷙難測。
    就是李定國、高傑等一眾原屬於西軍的一眾將校坐在座椅之上,目光低垂著幾乎和地麵平齊。
    陳功、胡知禮、趙懷良等一眾靖南軍的嫡係將官也是同樣默然無語。
    京師的陷落,其實本就是定局。
    但是當京師陷落的消息真的傳來之時,他們到底還是不能平靜。
    山河淪陷,國家破碎。
    怎麽會有人無動於衷。
    陳望背對著眾人,凝視著身前那幅懸掛在中軍帳內的天下輿圖。
    輿圖之上,京師的位置已經被劃上了一個大大的紅叉。
    陳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個猩紅的叉痕之上。
    帳外朔風獵獵,陳望的思緒越發的遊離。
    從塞北吹來的寒風,也將陳望的思緒帶回了崇禎十三年的北國。
    “風霜以別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
    “遼土淪喪數十載,虜陷北國遍揉京畿,擄我百姓為奴,害我中原之民,荼毒天下。”
    在平台之上,崇禎走下來了禦座,站在了他的身前,緊握著他的雙手。
    “將軍此番贏取青山關大勝,大壯我國朝之威,血我國人之淚……”
    雖然相隔數載,但是陳望仍然能夠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崇禎的身形瘦弱,單薄的幾乎撐不起那一身的袍服,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一般。
    他的手指冰涼、枯瘦,骨節嶙峋,握上去不似活人之手,倒像是一具披著人皮的骨架。
    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念。
    對於崇禎,陳望的情感十分複雜。
    這位本應無緣於皇位的閑散王爺,被推上了那本不應該屬於他的皇位。
    在初登上皇位之時,天下其實早已經疲憊不堪。
    京師、南國雖然一片歌舞升平,但是處處卻已顯亡國之態。
    他並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皇帝,也沒有人能夠去教他,更沒有人會去教他。
    他受了很多的蒙騙,吃了很多的苦頭,栽了很多的跟頭。
    他殺了魏忠賢,卻沒有找到能夠替代魏忠賢的人,使得朝政失衡。
    他看準了袁崇煥,聽信了他五年平遼的計劃,最後卻發現所托非人。
    袁崇煥沒有他的詔令,擅殺大將。
    在其執掌遼東之時,建奴第一次越過了長城進入了中原……
    天災、人禍,一樁一樁,一件一件,接踵而至,壓的他難以喘息。
    治大國,如烹小鮮。
    崇禎從來不是一個溫和的君王。
    他的性子太急,手段太烈,像一把出鞘過快的刀。
    但是這天下,就如同在倪元璐所說的那般,已經經不起太多的折騰。
    到最後的時候,崇禎其實已經能夠預感到自己的結局。
    他很多次提到命數,氣數,他的心其實早已絕望。
    崇禎雖然是皇帝。
    但是終究隻是一名凡人,一個普通的人。
    但同時。
    他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他是一個真正的皇帝,一個真正的國君。
    在國破家亡之時,所顯露出的氣概,是一位真正的帝王應有的氣概。
    他就像個明知必輸,卻仍舊堅持落子的棋手。
    為了中興國家,崇禎想過了一切的辦法。
    卻唯獨沒有想過一件事——放棄。
    哪怕是在京師的淪陷的前夕,他仍舊在為止努力。
    他派人南下,召集兵馬勤王。
    他派人北上,請求遼鎮回援。
    他下發詔書,呼籲百姓抗敵。
    直到兵臨城下城破淪陷的那一天,崇禎依然沒有放棄。
    在最後的時刻,崇禎知曉自己無言麵對祖先,選擇了脫下龍袍。
    他知曉自己對天下的虧欠,在最後的遺言之中,最後的請求,是為治下百姓乞活。
    這位天子用最後的世間,在史冊上刻下了一道永不彎曲的脊梁。
    這也是為什麽,在所有的亡國之君之中,崇禎是最為讓人惋惜的。
    為社稷而死。
    他的經曆,他的能力,並不足以支撐他挽回這個衰落王朝的命運。
    隻是,當整個王朝都在向下墜落之時,除了死死抓住懸崖邊的枯藤,把自己勒得血肉模糊之外,還能怎樣?
    陳望緩緩轉過了身來。
    轉身發出的響動打破了中軍帳內沉悶的氣氛。
    中軍帳中一眾將校的目光也在此時向著陳望的投來。
    “日月黯淡,無力照耀九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陳望的身上。
    陳望左手按著腰間的雁翎刀,握緊了右拳將其高高舉起。
    “太祖高皇帝起於微末,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複我華夏衣冠。”
    “建奴南侵,北國淪落,欲再現蒙元舊事!。”
    陳望的聲音略帶顫抖。
    北境淪陷,清軍入關。
    如今的南國是在他的治下。
    在他的身前,已經,再沒有其他的任何事物了。
    沒有人擋在他的身前,沒有人站在他的麵前。
    現在。
    一切,都需要靠他了。
    天下的景望,全都積壓在他的身上。
    陳望永遠都不會忘記獻俘之時的那番景象。
    滿城的敬意、滿城的呼喊……
    還有滿城的哭聲……
    那是整個國家的傷痕,整個國家的血淚……
    在他們離開京師之時,數以萬計的百姓出城相送。
    陳望握緊了拳頭,握緊了腰間的雁翎刀。
    “天下的命運,如今都壓在我們的肩頭。”
    陳望的目光從帳中眾人的身上緩緩掃過,他緊咬著牙關,一字一頓。
    “我們不能輸。”
    “我們不能敗!”
    “我們曾經跌落深淵,忘記了自己的過去。”
    陳望握刀的手微微的顫抖。
    現在,全天下的重擔已經壓在他的肩上。
    從崇禎八年到崇禎十六年。
    八年的世間,他從未能有喘息的時間。
    處理軍政,製定方略,厲兵秣馬,經營地方,太多太多的事情等待著他來做。
    現在,他的麾下的雄兵數以十萬計,他早已經沒有了親身上陣的必要。
    但是就算如此,陳望也沒有放鬆對於武藝的懈怠。
    他沒有辦法告訴眾人。
    他的內心,其實也很害怕。
    這天下的重擔,實在是太過於沉重。
    天下人的景望,都壓在他的肩上。
    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個人的命運。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隻能隨著時代沉浮。
    現在他已經掌握了南國,擁有了一支足以改變天下的兵馬。
    但是。
    看似是他駕馭著洪流。
    但他又何嚐不是處於洪流之中,被洪流所裹挾。
    “當我們掙紮著爬起之時,漢唐的榮耀已經離我遠去,我們引以為傲的文化在戰火之中消亡,世代傳承的禮樂文明在鐵蹄下支離破碎。”
    “我們隻能從那破敗的壁紙繪畫之中找尋我們先輩的服飾冠冕。”
    “我們隻能從那塵封的典籍書藏之中找尋我們先輩的禮樂篇章。”
    陳望握緊了拳頭,那些曾經屬於舊時陳望的記憶,也一點一點浮現在他的心頭。
    背井離鄉的痛苦、宗親四散的痛苦、全都積壓在他的心頭。
    “若讓華夏神州之地,再聞胡笳之聲……”
    陳望的目光向前,投向了帳外呼嘯的風雪,投向了遙遠的北國。
    “吾等……”
    “皆是……千古之罪人……”
    帳中的氣氛的越發的沉悶。
    不過,陳望卻沒有再一次讓氣氛就此繼續沉悶下去。
    “日月拚盡全力的照耀著神州,直至今日已是越發的力不從心。”
    “然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
    中軍帳中一眾將校皆是心念微動。
    這句話,作為將校他們如何不知曉。
    這句話的出處,正是那份澄清宇內,重開大統之天的諭中原檄!
    “蓋我中國之民,天必命我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北國久汙膻腥,生民擾擾,今日起兵誓要廓清,必將驅逐胡虜,清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爾民其體之!”
    陳望緩緩拔出了腰間的雁翎刀,正聲道。
    “吾等恭承天命,定當,救我生民於水火,複我漢官之威儀,誅絕腥膻,複我山河!”
    天際最後一縷霞光,正無聲地沉入原野的盡頭。
    紅日落下,月輝黯淡,暮色愈深。
    靖南軍的軍營中萬千燈火次第點亮。
    起初是零星幾點,繼而連成一片,最後化作浩瀚星河,在漆黑的夜色中鋪展開來。
    當日月不在之時。
    繁星也足以照耀天下。
    群星的光芒。
    比之日月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