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章 在槲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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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聖誕前夜的早晨,我被映在窗戶上的暗淡的天光喚醒。倒不如說已經過了中午。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陰天,晚上有雨。如果氣溫下降,可能會下雪。
    雖然是平時,但因為冬季開始停課,所以不用擔心去大學的事。
    “……啊,好冷,好冷啊。”
    但是我光躺在被窩裏,什麽也不想做。慢吞吞地換好衣服,總之先去西部咖啡館吃飯。
    途中,我看到了在公園和其他朋友一起玩的由依。
    好像在交換禮物似的,開心地笑著。
    由依大概是注意到了從遠處呆呆地望著我的樣子,走了過來,燦爛地笑了。
    “你在這裏幹什麽?”
    “……由依你不是也在外麵交換禮物嗎?”
    “我現在正在準備,傍晚就回家。”
    她說著,有意地補充道。
    “哥哥,你要來生日會嗎?”
    眼神裏充滿了不安。不管怎麽回答,氣氛都讓人沮喪。
    “傍晚。”
    聽我這麽一說,由依微微歪了歪臉龐,笑了。
    “我期待著禮物!”
    “……啊。”
    然後,在西部咖啡館喝了一杯又苦又難喝的咖啡,回了次家。
    我帶著禮物去了由依家。
    按門鈴。啪嗒一聲,門開了。
    迎接我的,是穿著上次說喜歡我的哥特蘿莉栞。
    “啊……”
    “有點早嗎?”
    “……還在準備中。”
    “我幫你。”
    進去一看,好像是為了配合生日會和聖誕派對,裝飾得很有氣勢。
    聖誕樹上裝飾著錫、蘋果和星星,牆上和天花板上還掛著其他用折紙做成的裝飾品。
    她好像在做飯,燉菜的材料都切好了。
    我在一旁幫忙做了炸雞和沙拉。
    然後做了由依喜歡吃的漢堡,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窗外的景色也開始變得陰鬱起來,有雲的話,就能看到橙色的晚霞了。
    “還沒人來啊。”
    “我還有工作,應該快回來了。”
    “你和母親說話了嗎?”
    “……嗯。”
    她笑了。不用問結果如何,結果似乎很好。
    “可是,女仆那邊要辭職了,我很擔心你。”
    辭掉為了攢學費而打的工,就意味著沒有這個必要了。
    “辭職的話,你會很寂寞的。”
    “流言蜚語的話,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糾正的。”
    “那可幫大忙了。”
    她好好地被認可了,所以出去了。
    “托你的福。”
    “我什麽都沒做,隻是讓由依住在家裏玩遊戲而已。”
    “盡管如此,你還是很認真地幫了我。”
    我做的真的是小事。她本來就有自己展翅飛翔的力量。隻是碰巧沒有機會。
    雖然不再擔心未來,但她的心理創傷並沒有得到解決。
    臆想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解開的,也一定會留下自責的念頭。
    因為有過去,所以無法選擇最好的選擇。
    即便如此,這就是現在的她。
    如果現在能成為之後的契機,那就好了。
    我所做的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選擇。
    “謝謝。”
    栞小聲說著,溫柔地微笑著。
    和和由依接觸時一樣,那是發自內心的溫暖的笑容。
    我想一直看著。
    “……我有不得不說的話。”
    即便如此,也不能隻是默默地看著。
    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
    “我該走了。”
    我這麽一說,栞睜開眼睛,然後緊緊抿起嘴。
    “生日會呢?”
    “……我想去見真央。”
    “我的話、不行嗎?”
    她低著頭小聲說。
    “對不起。”
    “……不要道歉。不要道歉,沒關係。”
    看到她失落的樣子,覺得自己想做的事很愚蠢。
    如果留下來和栞和由依一起快樂地度過的話,那一定會是幸福的聖誕節。
    就算我在這裏回去,那也一定是與幸福相距甚遠的結局吧。
    盡管如此,我還是和她約好了。
    在槲樹下等她。
    不要再說謊了。對自己撒謊。明明沒有接受,卻要裝出來。
    我不需要幸福的結局。
    “……因為我知道。”
    如果什麽都不說就不來的話,就不會看到她這樣的臉了吧。來這裏的理由。
    我不得不說的還有一件事。
    “……我和由依約好了。”
    “約定……”
    “讓聖誕老人複活。”
    但是,她的聖誕老人已經不在了。正如由依和她母親所說,聖誕老人已經死了。
    由依知道這件事。聖誕老人是誰,橘子是什麽,她很清楚。
    如果有橘子精靈的話,由依一定會很幸福。
    即使肯定負離子這種淺顯的謊言,橘子也會帶來幸福。
    我不能代替聖誕老人。無論送出多麽漂亮的禮物,聖誕老人都不在。
    “我必須道歉,我沒能遵守約定。”
    “……禮物呢?”
    “由依說想穿公主一樣的衣服。”
    那指的是什麽,連我這個笨蛋也馬上明白。
    既不是莊嚴的婚紗,也不是華美的宴會禮服,更不是漂亮的哥特蘿莉。
    她真正想要的東西,隻有一個。
    “由依,最近不能和栞說話,好像很寂寞。”
    “由依?”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做一件衣服嗎?由依,你幫她做衣服。然後,在你離開之前,多跟她說幾句。那家夥離家出走的理由也是這個。”
    由依覺得栞離開是理所當然的。
    而且,她也同樣喜歡姐姐。
    所以每次聽到有關前途的話題,她都會離開家。這樣的話,談話就會停止。可以推遲自己最喜歡的姐姐真的要離開的決定。
    應該沒有煩惱的正當性。正因為下定了決心,她才向我提出了要求。
    栞在追尋夢想。即使離開了,栞也在身邊。
    “知道了,我保證。”
    她說著,抬起頭點了點頭。
    我想在見到由依之前回去。
    時間已經不多了。
    “要走了嗎?”
    “我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我這樣回答,穿過親手做的花環,朝玄關走去。
    然後,我產生了違和感。
    “……那個。”
    “怎麽了?”
    沒有鞋子。找也找不到。
    正這麽找著,門突然開了。
    “……我回來了。”
    是由依。她圍著栞親手做的圍巾,不知為何不高興地站在那裏。
    但是,我的目光並不在那裏。
    不知為何,她的手裏握著我的鞋子。
    “歡迎回來。”
    “哥哥,你要去哪裏?”
    由依問道。
    “馬上就要開生日會了。”
    也就是說,是這樣的。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我很急,把鞋還給我。”
    “你要去找真央姐姐嗎?這樣就違背了和我的約定。”
    “……你在聽嗎?”
    “姐姐不會來的。所以, 你就聽我的請求吧!”
    不知為什麽,她對我很生氣。
    “在哥哥說不去之前,我不會還給你的。”
    ……
    說不定。
    也許她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就算不能起死回生,或許也能帶來新的聖誕老人。
    我陪她過生日,送禮物給她,她可能就會同意了。
    她可能比任何人都想要這種像父親一樣的關係。
    “……妹妹。”
    但是,我又不是聖誕老人。
    “這是哥哥給你的最好的禮物,好好珍惜吧。”
    我說著,拿出和優一起買的禮物之一。
    由依接過,撕開包裝看裏麵的東西。
    “……襪子?”
    真的不是什麽大禮物。
    因為聖誕老人會把裏麵的東西放進襪子裏。
    “你知道嗎?把襪子放在枕邊,聖誕老人就會給你禮物。”
    由依握著空襪子,看著我。
    “還是不要?”
    悄悄地問。由依沉默著把鞋子放下。
    “要。”
    “是嗎?”
    “還是早點去比較好,等著的話,會很冷的。”
    “啊。”
    我穿上她放好的鞋子,打開門。
    臨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然後,
    “生日快樂,聖誕節快樂!”
    這是幸福,還是因為今天是應該幸福的日子,我不太清楚。
    2
    天空被厚重的灰雲覆蓋,夜色漸漸沉了下去。
    從脖頸向胸下去,像是被抓住了似的凍得喘不過
    小說
    氣來。呼吸著這樣的空氣,隻是跑步。
    她獨自坐在等候的大學校園內鍾塔廣場一角的長椅上。看起來很冷,腳下微弱的路邊燈光映照出臉頰的粉紅色。
    和平時男孩子氣的服裝完全不同,她穿著一雙有點不習慣的高跟鞋,穿著一件沒有汙漬的純白針織連衣裙。頭發也沒有紮起來,發梢鬆散地卷著。
    鍾樓就在眼前,她卻一點也沒看,冷靜下來,用呼出的氣息輕輕地溫暖凍僵的手。擺出雙手合十掩著嘴的樣子,好像在祈禱什麽。我一定也在做著和她同樣的事情吧。隻是等待的話,冬夜有點太冷了。
    “優。”
    我走近她,她的手垂到膝蓋,毫不壓抑地自然地站了起來。
    然後看著我的臉,像開了竅似的燦爛地笑了。
    “真的來了。”
    “……因為約好了。”
    “可是直樹,之前也違背了約定。”
    “以前?”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時的事嗎?”
    她盯著我的眼睛,寂寞地又笑了。
    “不好意思。”
    “……我加入超自然研的理由,和直樹一樣。”
    “一樣……”
    “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是這樣的理由。”
    被甩後傷心欲絕,尋找新的對象。
    我想,這一定是誰都有的前進方式吧。
    “……直樹,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柔軟的波浪卷發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完全不相信,我不太明白什麽是喜歡。”
    優落寞地嘟囔著,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擠出笑容。
    “那個時候,直樹說了。”
    “什麽……”
    “伊藤的事,不是對我說,是對桃花學長。”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不記得了。
    我第一次見到她,和她第一次見到我,並不一樣。
    她隻是在聽。隻是看看而已。
    和自己很像的無聊的被甩故事。那家夥又重複著同樣的事情。
    “我馬上就知道了,直樹喜歡那個前輩。”
    那其實和一見鍾情相距甚遠吧。
    盡管如此,她確實看到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覺得挺好的。”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瞬間。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她含糊而又確信地說。
    “我和直樹的約定,他說要讓我看到一見鍾情的實現。”
    不知不覺間,她不再笑了。
    “其實,我有話想對直樹說。”
    “……啊。”
    直視著的視線因不安而低落,表情被陰影遮住了。
    “一年前,因為擔心關係的改變,什麽都沒做。”
    我覺得沒有比不能坦率更心癢的了。
    明明隻是問一下,確認一下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卻無法解決的糾結。她知道我的答案。
    而且,她也很清楚這種行為不會有什麽結果。
    如果她什麽都不說的話,我們的關係一定不會改變吧。
    一如既往,沒有說出口,緩慢地繼續著。
    即使知道,她也不會放棄。在我親口告訴她之前,對她來說,這個告白絕不僅僅是確認的儀式。
    “隻要在一起就會心跳加速,不見的時候也會在不知不覺中想到你。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不是你,就不行。”
    所以這是必要的。
    這是有意義的選擇。
    這不隻是對她,毫無疑問,對我也是。
    貼在她身上的陰暗冰冷的陰影,消失在她泛紅的臉頰和半透明的呼吸中。
    沉默不再拉近距離。
    輕輕拉起我的手,用淺色的眼睛凝視著。
    然後,宛如透過透明的空氣般凜冽地低語。
    “……我喜歡你。”
    我的心有些動搖。
    在這寒冷的天空裏稍微冷卻一下頭腦,或許就能變得坦率起來。
    想要一直等下去,想要拉近已經延伸到盡頭的距離,已經很累了。
    但是。
    我鬆開握著的手,明確地說。
    “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
    已經不能再等了。
    就算見不到,也要去見。
    “……嗯。”
    優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把臉轉向左邊。時鍾緩慢地走著。
    “你現在要去見他嗎?”
    “是啊,我一定要去。”
    “那得抓緊時間了。”
    這樣微笑著說著,優繞到我身後,推了我一把。
    “我沒事,不用擔心。”
    “……優。”
    “……什麽?”
    我挪了一步,對著微弱的燈光小聲說。
    雖然這句話軟弱無力,卻絲毫沒有安慰的意思。
    “謝謝。”
    她微微點頭,溫柔地微笑著。
    然後低下頭,低下視線,再一次祈禱似的雙手貼在嘴邊。
    鍾樓前很安靜。連風聲都聽不見。隻有她那微弱的喘息聲,微微地飄了過來。她的手在顫抖。
    “哎。”
    我不知道。
    僅僅兩個字的呼喚,不知包含了多少感情,用遮遮掩掩的聲音,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唯一能知道的是,她為了不讓人看到她的臉,把臉背過去,把臉藏起來。
    “……為什麽呢?”
    我一聽到這句話,它就隨著稀薄的白色氣息消散,飄向空中。
    天空就像那天最糟糕的白色聖誕節時看到的那樣,又厚又黑。
    “冬天真冷啊。”
    “……啊,是啊。”
    在她的助推下,我再次跑了起來。
    3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
    灰色的雲變得更暗,呼出的氣也越來越粗、越來越白和混濁。
    正要從公園前跑過去,卻發現在這樣的聖夜裏,有一個在蕩秋千的女人。
    想不管不顧地走過去,卻被一個響亮的聲音叫住。
    “喂!你在幹什麽!”
    “你才是,在幹什麽呢?”
    是西之宮理沙。
    如果我看不到看不到一個在聖誕夜獨自蕩秋千的女人的悲愴,我就有問題了。
    但對她來說,這似乎不是什麽大問題。
    “我認為你好不容易去了栞那裏,卻又去了優那裏,這次你打算去哪?”
    “……直到今天都是跟蹤狂啊。”
    “正因為是這樣的日子,我要好好看到結果出來才行。”
    連聖誕節都要看著我的行蹤的她,顯然對我很固執。
    雖然說了不要拘泥,但實際上,最固執的好像是她。
    西之宮似乎並不在意這種矛盾,依舊微笑著問我。
    “要去哪裏?”
    我沒有回答。很容易撒謊。但是,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為了變得坦率而去。誠實麵對自己的心情。沉默便是回答。
    “……她不會來的吧?”
    “不會來?”
    “你知道的話就不要去了,聖誕節一年隻有一次。”
    “你才是,不享受一年一度的聖誕快樂嗎?”
    “不用管我,我隻要救了你就很幸福了。”
    說了一遍又一遍,我終於開始了解她了。
    “求你了,變的幸福吧。為什麽你不明白呢?”
    她在說自己的理想。
    對真正的自己沒有做到的事情,好像在羞恥地遮掩著。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她都是相似的人吧。逃避現實的自己,讚美理想的自己,隻是因為脫離了理想,便用無處可尋的傷口來憎恨自己。
    她強有力的話語完全相反。一個人也沒關係嗎?
    胡說。比任何人都需要別人的,不是別人,就是西之宮本人。
    隻有通過拯救別人,才能很好地認可自己。
    就連這種救贖,對她來說也不過是借口而已。
    “如果為了幸福必須改變自己,那我就算不幸也沒關係。”
    我這麽說到。
    西之宮像是因為寒冷而顫抖著瞪著我。
    “……不明白你的意思。”
    也不是深思熟慮後的樂觀。
    我覺得西之宮說的好像是對的。在能夠接受的程度上達成了一致。
    正因為如此才覺得很不可思議。明明沒有錯,為什麽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幸福呢?
    為什麽會因為看著自己而生氣呢?
    保有距離的對視著,才能明白。
    她也和我一樣會撒謊。對自己撒謊。撒謊說自己必須幸福。
    “我不太擅長執著於幸福。下雨天還是會心情不好,偶爾還會想吵架。”
    有晴天,也有第二天下雨的時候。可能是陰天,也可能會下雪。吵了架就會和好,或者很長時間都不說話。如果有好事發生,接下來可能也是好事。連續幾次,一下子掉下來。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世界末日是大謊言。
    我們的明天還在繼續。時鍾的秒針停不下來。即使拔掉電池,地球也仍會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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