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章 雕弓驚弦壓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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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高氣爽,雲淡風輕,正是龍門山下皇苑秋狩的好時節。
    廣袤的密林被陽光渲染上一層濃鬱的金黃與赭紅,秋風吹過,落葉紛飛如蝶,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幹爽氣息。
    遠處,身著鮮明禁軍服飾的健兒們或策馬揚鞭,或手持長杆,呼喝之聲此起彼伏,驚起林間棲息的鳥雀,也將那些養得膘肥體壯的麅子、麋鹿、野豬等走獸驅趕出來,向著預設的圍場奔逃。
    旌旗招展,甲胄生輝,一彪精銳人馬靜靜肅立,圍成一個半圓。
    居中眾星捧月般緩緩轡馳出一騎,馬上之人頭戴紫金冠,身穿明黃色團龍袍,方麵大耳,頜下留著修剪整齊的短髭,雖未言語,眉宇間卻自帶股不怒自威的氣度,正是大陳皇帝趙昌。
    他目光銳利如鷹隼,手挽寶雕弓,橫臂穩如泰山,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於箭尖一點。
    “嘣——咻!”
    鳴鏑銳響,撕裂長空,箭矢如流星趕月,帶著淒厲的破風聲,精準地沒入那領頭麋鹿的脖頸,那鹿哀鳴一聲,又向前踉蹌了幾步,終於轟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陛下射中啦!陛下神射!陛下威武!”
    早有眼尖的隨從高聲呼喊,頓時圍觀的將士們喝彩聲雷動,聲音在密林間回蕩,驚起更多飛鳥。
    “陛下神威,臣等望塵莫及!”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譫台明興奮地拍打著座下馬鞍,臉上滿是欽佩之色。
    一旁的太尉童環亦拊掌讚歎道:“陛下驍勇,不減當年馳騁沙場之風采啊!”
    陳帝聞言,未見多少喜色,他緩緩收回目光睨了兩人一眼,將寶雕弓隨意拋給身旁的侍衛,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霾。
    他輕撫坐下龍駒的鬃毛,聲音帶著幾分感慨與沉鬱,沉聲道:“減了,終究是減了……朕當年隨先帝征戰天下,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如今久居宮中,不複昔日鞍馬勞頓,這髀裏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帶著一種不甘與悲愴:“而功業不建,四方未靖,是為悲耳!”
    譫台明與童環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他們猛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君王,絕非沉溺於歌功頌德中的庸主,而是有氣吞天下之誌的一代君王,他那雙深邃眼眸能洞穿一切諛辭,看透所有浮華下的隱憂,在他麵前任何試圖有虛言蒙蔽的念頭,都顯得無比愚蠢和危險。
    陳帝不再多言,翻身下馬,信步走向不遠處一條清澈的溪流,童環與譫台明對視一眼,不敢怠慢,急忙下馬,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
    溪水潺潺,清澈見底,幾尾遊魚在卵石間悠然穿梭,陳帝俯下身掬起一捧清涼的溪水撲在臉上,冰涼的觸感似乎讓他心頭的躁鬱稍減。
    他凝視著從指縫滑落的水珠滴入溪中,連漣漪都未曾擴大多少,便被奔流的溪水裹脅著飛快地消逝在遠方,一如那流逝不返的光陰和難以把握的時局。
    他就這樣愣愣地望著溪水陷入沉思,背影在秋日陽光下顯得既高大又帶著一絲孤寂。
    “陛下!”
    童環適時遞上一塊潔淨的方巾,臉上堆起恭敬的笑容,說道:“今年淮河水患雖仍有發生,但較之往年水勢已馴服了許多,受災範圍大為縮減,皆是陛下力排眾議堅持加固堤防、疏浚河道之功。
    另外,薊州、幽州等地,隨著運河主幹道的掘進貫通,引水灌溉之利已顯,今歲收成比之往年足足多了五成不止,如今晚稻已熟,遍地金黃,倉稟豐足,百姓無不感念陛下天恩,稱讚陛下功德。”
    “嗯……”,陳帝接過方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眉宇間的褶皺似乎舒展了些,他籲了口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厚重:“民以食為天,百姓能吃飽穿暖,腹中不饑身上有衣,才會有餘力去鑽研技藝,興辦作坊,供子弟讀書,才會有更多機會去創造財富,繳納賦稅,充實國庫……否則,黎民黔首終日隻為在地裏刨食果腹惶惶不可終日,那麽這個國家,希望何在?根基何存?”
    他目光掃過溪水中幾片打著旋兒被衝向遠方的枯葉,緩緩起身,將方巾丟還給童環,雙手負後眺望著龍門山上那漫山遍野如火焰般的紅葉,聲音漸漸激昂起來:“所以,這次秋闈大考朕為何要親自過問,甚至不惜朱筆欽點,擢拔寒微?你們可知,這泱泱天下有多少出身平民的士子,十年寒窗苦讀,滿腹經綸,卻因無人舉薦沒錢打點而名落孫山、蹉跎一生?
    他們的才華,當真不及那些膏粱子弟嗎?非也!是這選官之製,都被那些盤根錯節的簪纓世族、門閥大家把持了!”
    他的話語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冰冷的鋒芒:“這些門閥世族,亂世時壟斷資源囤積居奇,甚至裹脅民意,以待價而沽;到了太平盛世,則紛紛出仕把持朝政要津,相互勾連,左右君王,視國器為家產,以圖家族私利;長此以往,皇權何以自立?寒門何以出頭?朕……就是要革新吏治,掃除這些沉屙積弊!”
    陳帝猛地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童環與譫台明,仿佛要穿透他們的內心,厲聲道:“所以朕要大興科舉,嚴格考核,唯才是舉,讓那些埋沒於鄉野的才俊,那些無權無勢卻有真才實學的士子,都有一展才華報效朝廷的機會,有一條晉身之階!
    他們之中,將來要出宰相,要出大學士,要出鎮守一方的能臣幹吏!最好,能出一些不依附門閥、真正忠於朕忠於大陳的治世大才!”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將這萬裏江山擁入懷中,聲音鏗鏘如鐵,在群山間回蕩:“朕要這天下,盡歸大陳,萬邦來朝!朕要我大陳盛世萬代,政通人和,百業興旺!朕更要這天下英雄,無論貴賤,皆能通過堂堂正正之途,為朕所用,入朕彀中!”
    “陛下英明!此乃江山社稷之福,萬民之幸!”童環率先跪倒在地,聲音激動而有些顫抖。
    “陛下聖明燭照,破除門第之見,廣開才路,我大陳必定人才輩出,千秋一統!”譫台明也緊跟著轟然拜倒,神情肅穆。
    遠處侍立的軍士們見狀,雖不明具體言語,但見兩位重臣跪倒,也立刻如同潮水般呼啦啦跪倒一片,發出震天動地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響徹雲霄,驚起林間飛鳥無數。
    然而,這激昂的氛圍並未持續太久。
    “報——秦州八百裏加急!”
    “報——蜀中八百裏加急!”
    就在此時,兩名風塵仆仆背後插著代表最緊急軍情的三色小旗的軍校,一前一後,不顧一切地催馬狂奔而來,馬蹄踏碎落葉揚起一路煙塵。
    所有人的心隨著這急促的馬蹄聲和那尖銳的報訊聲,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當先那名軍校策馬近前,未等戰馬完全停穩已滾鞍落馬,因為力竭幾乎踉蹌倒地,他強撐著舉起一截密封的信筒,伏地高聲道:“報陛下,秦州……秦州八百裏加急軍報!”
    “發生了何事?”
    陳帝神色驟然一緊,方才的慷慨激昂瞬間被凝重取代,忍不住急聲發問。
    童環與譫台明也立刻起身,神色緊張地望向那名軍校。
    “啟……啟奏陛下,”軍校聲音沙啞,喘息道:“韓軍偷襲秦州未果,以十萬大軍圍困居延城與我軍展開激戰,呼延修羅將軍親臨前線,指揮若定,大敗韓軍於居延城外,斬敵三萬首,繳獲糧草、軍械、馬匹不計其數……”
    聽到此處,童環與譫台明臉上剛露出一絲喜色,卻見陳帝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並未因聽到大勝而露出笑容,反而伸出大手,急道:“戰報,快快拿給朕!”
    侍衛連忙從軍校手中接過信筒,驗看火漆無誤後,恭敬地呈給陳帝。
    陳帝接過迅速擰開,抽出其中的絹帛戰報,目光如電匆匆掃過。
    他又接過另外一名軍校來自蜀中的八百裏加急軍報,展開細讀。
    兩封戰報看完,陳帝的臉色已然陰沉如水,他攥住手中的絹帛,眉頭緊緊鎖成“川”字陷入了沉思之中,周身散發出的威壓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陛下……秦州大捷,可是有何不妥?”童環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心知能讓皇帝在如此大勝後仍麵色不虞,必定另有隱情。
    陳帝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身邊幾位重臣,聲音冷峻道:“呼延修羅在居延城確實打了場漂亮仗,斬獲頗豐。然則,他貪功冒進,乘勝追擊,卻被韓軍騎兵聯合吐穀渾部落,趁機繞後突襲了位於黑水峪的糧草大營……大軍糧秣損失過半,前線攻勢頓挫,現已退回居延城固守。”
    他揚了揚手中的戰報,語氣中帶著一絲壓抑的怒意:“這戰報之上對此隻是一筆帶過,著重渲染斬獲之功……這些個邊將總是報喜不報憂,勝則誇耀,敗則隱晦,豈不知欺瞞朕,便是誤國!”
    譫台明在一旁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