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聖武廟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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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清早,陸行獨自來到了長樂侯府外。
他是來接王芷茗的,為了閣老會的召開和加冠禮,他可以做出妥協。
小雪飄飄,大門半掩著,王芷茗背著行囊,雙手抱著一個紅木盒。
陸行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臂,與她共撐一柄傘,“走吧,往後你是我的人了。”
“嗯。”王芷茗低著頭,小手無處安放,緊緊握住懷中的紅木盒。
二人走了一會兒,前方的路上走來一人,他佝僂著腰,隔著大雪都能感受到他雙目的精明。
走至近處,陸行認出了眼前人——宋言。當年十學士來到雪津城前,他就已經是大儒了。
“您在等我嗎?何故風雪天跑一趟,應該由我來拜見您。”陸行微微低頭,算是表達對宋言的尊重。
宋言頷首,說道:“前些日,北地氣運無故削弱了兩分,好在您送來了安茂德的屍體,我借助他未封閉的大道遮掩天機,以此蒙蔽天下道士的感知。”
“北地氣運?為何?”陸行麵露震驚,在道門久待的他,很清楚氣運的重要性,氣運若失,反噬將至。
宋言看著陸行的麵色,喝聲道:“大亂將至,禍事橫生。今年的秋收打得比往年都狠,蠻族在等天門打開。他們算是等到了,武仙重傷至今未歸,蠻族定會效仿百年前的那次,‘大雪飛揚,蠻兵舉國眾,百萬雪騎入中原’。”
宋言長吸一口氣,斬釘截鐵道:“世子,你有些兒戲了,陳文哲也是個軟弱的性子。您要加冠那就該加冠,大鍾九響,他王舉名若是不來參加閣老會,足以論叛國罪,殺無赦。”
所言大鍾,陸行當然知道,它位於雪津城中心的一座高樓,上一次大鍾九響,還是二十年前,風雨欲摧、蠻兵過境,十萬鐵騎兵臨城下。
陸行正想接宋言的話,卻見其再度喝道。
“大事小事,何為輕重緩急?壞事接踵而至,雪津城遠沒有你想得繁榮,鐵騎下,無存土、無完人,山河破綻,一瞬罷了。”
“老臣年事已高,大道與雪津城氣運糾纏在一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的話,你總該信吧?”
這一聲聲的肺腑之言,陸行不敢當耳旁風,連忙應聲道:“我信,閣老所言句句如錘,動蕩我心。”
“善。”宋言欣慰點頭,麵色緩和了不少。
“老臣願用殘軀,助世子奪王位,平兵鋒戰火,垂拱治天下。”
說著,宋言雙膝彎曲,跪地叩首,行跪拜禮。
“臣宋言,大儒修士,請為刀!”
王芷茗退開幾步,來到一側,和陸行保持距離。這一拜,隻有陸行能受得。
陸行彎身扶起宋言,嘴角稍有苦澀,“宋老請起,當年我在雪津城的時候,八位閣老裏,也就您願意支持我,如今亦是如此。”
“您風雪天來尋我,更行如此大禮,小子羞愧啊,應當是我去您的府邸拜訪才是。”
宋言站起身,拱手道:“世子勿言左右,您可願上樓敲鍾,召閣老會談,定下加冠禮的黃道吉日?”
陸行點頭道:“願意。您請帶路吧。”
照宋言所說,北地的氣運無故削弱了兩分,這讓他心中一緊,本打算在與其他閣老一一達成共識後,再舉行的加冠禮,如今看來,有必要提前了。
……
城池的中心,有一座百尺高樓,頂層懸掛著大銅鍾。
這高樓的底層又像是一座廟,裏邊豎列著一個個的牌子,上麵寫著人名。最中心的牌子是用玉石雕刻的,刻著“陸昂”二字。
此為聖武廟,乃是雪津城的後人歌頌先烈所留,每年來此上香的人都絡繹不絕。
今日的聖武廟很空蕩,整條街瞧不見一個行人,大門口卻是有一張長木凳,陳也興端坐著,虎背熊腰、猿臂鶴頸,他看向街道的遠方,街道的盡頭隱約有三個人影。
人影愈發近了,飄揚的小雪無法掩蓋他們的麵容。
陳也興喊話道:“宋言,你帶世子來聖武廟做什麽?”
“嗬、嗬,”宋言輕笑兩聲,眼睛在雪中尤為明亮,“沒什麽,敲鍾罷了。這城裏的有些人迷了心智,已然忘了初心,就如黃昏的夜,昏昏沉沉地瞧不到希冀,老夫心有不忍。鍾聲一響,天地清明。”
“鍾敲不得,‘九聲再有,山河傾覆’,這是儒聖遺言。”陳也興的聲音如聲聲雷鳴,震得人耳畔嗡嗡響。
宋言反駁道:“有何敲不得?儒聖離今天已有半個甲子。時光冉冉、蒼狗白駒,聖人,能算無遺漏嗎?聖人,能算得人心嗎?”
“而今天下路數,唯看雪津!雪津城鼎盛之時,聖人弘源乃是開一處太平人間。你等,近月來私下聚眾,心又不誠,難道老夫要放縱你們分裂雪津城嗎?”
陳也興眉頭皺起,怒喝道:“雪津城如何,天下如何,不是由你一個人說了算的,若是當年,你作為我等中的尊者,還可商量一番。而今的你,大道深陷氣運中,如何讓吾相信你心坦蕩?”
兩位閣老所論,句句驚雷,陸行緊眉聽著,心中頗多無奈:原來三年流水,往日所念,真的會麵目全非。
陸行的身側,王芷茗顫顫巍巍,紅木盒掉落在地,盒子被砸開,裏邊是一些添裝的金玉首飾。她雙手捂住耳朵,身子顫抖著,如受驚的小白兔般縮在地上。
“哎,閣老的事情,讓她一個丫頭聽了去,真是難為了。”陸行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給予力所能及的安慰。
宋言的腰杆挺起,眼中有神采,比雪清澈。他喝道,言語上分毫不讓,“我心如何?老夫唯願蒼生安好,尊太平為牛耳。世子當年在書院門口寫了‘太平’二字,我便叩請上蒼,書文以墨,給墨以道。我一家少輩,不逐名利,壯戰沙場、幼事農桑,我宋言為了天下太平,自斷道途,甘為孺子牛。”
“世人說言行合一,我宋言可有一言一行逾矩?跟我談坦蕩,爾等配嗎!”這最後一句,聲音沙啞。
此話如驚雷,一瞬間劈出白晝,可又隻有一瞬。
陳也興端坐著,長歎一口氣,“言,你偏頗了。人心不古,你談天下,不可繞過人心,這些年你未理政事,北地絕大多數的人都已經厭倦了戰爭。言,你還停留在過去。那一代跟著儒聖成長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北地如今的百姓,跟天下的子民都一樣,有私心。”
“我且一問,為何獨獨我家年年戰爭,隔壁的鄰居卻坐享事成?日漸漸,年複年,鄰居家越發富有,我卻二十年如一故住著漏風的老房子,此時再談理想,心中難免空蕩。”
說著,陳也興看向陸行,接著道:“今日世子也在,老夫便把心中想法挑明說了。”
“陳閣老請講。”陸行恭敬道。
陳也興說道:“世子可願歸附大周?北地的人也是凡夫俗子,讓他們肩挑日月、頂天立地,誰能不累?”
“哈、哈哈、哈哈……”陸行大笑,時而捧腹,時而仰麵。
當初進京為質兩年,他獨獨隻觀察一個人,也看穿了一個人,廟堂上的豐和帝——王協。
若是他得到北地鐵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棄陰山和天山防線,甚至於連雪津城都可以舍棄,他會用雪津城的兵馬剿滅西楚餘孽,再是平定南蠻,和白帝劃海而治。
若是蠻族南下侵擾,他不會在意北地子民的死活,北地每削弱一分,他的心就越安穩。他甚至會和蠻族講和、跟天人妥協,隻為成就他所謂的九州一統、千古一帝。
“世子,您笑什麽?”陳也興問道,眼中有些錯愕。
陸行的笑聲漸漸停了,將手中的傘遞給蹲在地上的王芷茗,任由雪花落到身上。
“君問我為何笑?孫琦一死,爾等妥協了嗎?向誰妥協,向豐和帝?還是向天人?”
“豐和帝此人,二十年前的血案還不夠你們看清他嗎?孫琦非我所害,我殺了孫伍,那是他自尋死路。至於天人,多少史官吞墨絕命也要寫下天人的滔滔罪惡。”
“二十年的太平,怕是蒙住了君的明眸,雪津城沒有妥協的餘地,這座雪中山城,建時是大周的塞城,而今是人間的塞城。”
“君說百姓的心死了,我且問,你可記得我入城那日?一聲聲‘不能讓武仙受委屈’的呐喊,滿城皆揮臂,熱血百萬眾。”
陸行向前邁步,走到陳也興的身前,“北地一直都是那個北地,閣老久待在雪津城,應當多出去走走。人沒有這般健忘,僅隔二十年,那段血淚史曆曆在目。”
“說得好!”宋言漫步走近,對陳也興說道:“你說北地的子民累了,你可敢在這聖武廟裏問一聲,問他們願不願意肩挑日月、頂天立地?”
“世子進城那日的呼聲你也聽到了,我想你已經得到了答案。”
“北地拿起刀,也就日子苦了些;放下刀,便是待宰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