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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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見到獵手的臉,是在前往白日鎮之前。為了提前了解那裏的駐守術士是何許人也,我特地查看了資料。資料上附帶了獵手的照片,那是個麵相剛正不阿的男人,渾身上下像是有著正氣纏繞。說得誇張些,雖然我從來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但如果是在戰場上與這樣的人合作,哪怕是初次見麵,說不定都會情不自禁地將後背托付給他。
    第二次是在白日鎮迷霧事件,他依舊是那張臉,氣質卻從凜然的正氣轉變為了癲狂的邪氣。為了魅魔,他就連將自己應當守護整個小鎮毀於一旦都在所不惜。而在解除魅惑之後,他又成了個沉浸於沮喪與自卑之中的傴僂之人,脆弱到好像連別人的目光都能夠輕易刺破他的皮肉令其流血,隻言片語都足以擊碎他弱不禁風的軀殼。最後為了逃避那些恐怖的目光與話語,他不辭而別。
    而第三次,也就是這次,他簡直是成了會走路的屍體。這才過去了沒到十天,他的臉色就變得蒼白而又衰弱,掛著觸目驚心的黑眼圈,而頭發則油膩膩地伏在頭皮上,後背像是骨頭被誰打斷了一樣卑微地駝著。本來他就是個接近五十歲的中年人了,這會兒看著居然變得像是個要去棺材鋪親手給自己準備後事的耄耋老人。
    若非我不可能認錯與自己交手戰鬥過的人,哪裏敢相信這個人就是獵手。
    “獵手。”我試著喊了他一聲。
    他敏感地顫抖了下,又驚慌失措地掃視周圍。很快,他便鎖定了我的臉,然後瞠目結舌地瞪大了雙眼。
    喬甘草也好奇地看了過去,“他就是那個獵手?真巧啊。”看來她與獵手是初次見麵。
    要說巧確實是巧,但這種巧合在術士的世界反而不足為奇。在同一座城市活動的不同術士遇見彼此是很正常的事情。真正奇怪的地方是,獵手為什麽會出現在天河市?
    猶豫片刻後,獵手從車廂的人群裏擠了過來,先是打了個招呼,然後說:“恭喜你成為了正式執法術士。聽說你也加入律法陣營了。”
    律法陣營就是列缺和獵手所在的安全局派係。顧名思義,這個派係裏都是以隱秘律法為重的安全局術士。而隱秘律法則是安全局在執法和司法時使用的特別法律。
    是的,安全局作為官方組織,實際上是個同時有著執法和司法權力的,無論怎麽看都非常有問題的組織。
    而這個特別法律的存在意義則在於,能夠用來處理某些世俗社會法律不是很能兼容的問題。例如,假設有人被魔物以超出現代科學解釋範疇的力量完全支配了心智,在此期間殺了人,那麽他是有罪還是無罪。世俗社會沒有那種案例,雖然也不是不能套用既存法律,但是隱秘律法對此更加有針對性。
    獵手過去受到魅魔操縱,被迫殺害過很多人,最後卻沒有被定罪,也是隱秘律法的判定結果。但即使律法會饒恕他,他也不會饒恕自己吧。
    “你現在不繼續駐守白日鎮了嗎?”我問。
    “在那件事之後,列缺剝奪了我白日鎮駐守術士的職務,同時也給了我任務,要求我處理白日鎮迷霧事件的善後問題。”他極其苦澀地說,“但是我哪裏還敢停留在白日鎮,就極力推辭了那個任務,然後離開了那裏……”
    “但伱是隸屬於柳城安全局的術士吧,怎麽到天河市來了。”我說。
    “我也不敢去見那些曾經認識我的人。”他歎息,“所以我請了假,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城市看看。”
    “原來你是天河市出身的?”我意外地說,“那麽你為什麽到柳城安全局工作了。”
    “天河市安全局的工作環境不是很好。”他似乎陷入了回憶,“我過去就是在天河市安全局工作的,但是零二年的時候,啟蟄拉攏了我,說柳城是律法陣營做主的地方,所以我便申請調職過去了。”
    啟蟄這個名字我很陌生。
    另外,喬甘草昨天也用差不多的發言批判過天河市安全局,那裏的工作環境到底是有多差?
    “啟蟄是誰?聽你的說法,他以前是柳城安全局的人?”喬甘草問,看來她也不知道啟蟄是何許人也。
    “是列缺的兒子。”獵手回答。
    原來列缺還有個兒子……說來也是,列缺都快六十歲了,別說是兒子,哪怕有個孫子都不足為奇。
    零二年,也就是二十年前……那時候列缺應該是三十九歲吧,即使列缺結婚早,那個啟蟄當年也應該還是個少年人才對。
    喬甘草卻是奇怪地問:“兒子?我聽說列缺沒有對象啊……”
    “他結婚過,隻是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零五年不幸去世了。”獵手說。
    也就是說,啟蟄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之後有什麽打算?”我問。
    “我……”獵手沉默了很長時間,“我就打算到處轉轉,看看自己從小長到大的故鄉而已。之後……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吧。”
    他的回答就像是一麵鏡子,讓我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過去的自己不也是懷著這般念頭,在柳城漫無目的地走動,最後打算在某個角落不為人知地死去嗎?
    難道獵手也有著相同的打算?
    我希望自己能夠勸慰他,勸慰這個真的隻是被魅惑了而已的執法術士回頭是岸。但是我又應當如何對他說呢?我不能夠去理解他的痛苦,因為與他不同,我過去的罪行絕不是因為魅惑而犯下的;況且,以我與他的關係去勸慰他,難免要出現交淺言深的問題。
    思考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前往天河市之前看到的,獵手應當會很在意的某份情報。
    那份情報明確地指出,在如今的天河市裏,仍然有些霧之惡魔的觸須在活動。
    這實際上是個相當反常的情況。霧之惡魔已經死了,作為它觸須的那些惡魔也都會死。正因為如此,當初我在白日鎮消滅霧之惡魔之後,那些出沒於迷霧裏的惡魔也都消失一空了。
    而天河市的情況卻截然相反。那些觸須是霧之惡魔在天河市肆虐的時候出現的,說來也怪,明明霧之惡魔當初都已經離開天河市了,那些觸須卻沒有跟著霧之惡魔離開,而是留在了天河市。並且也沒有因為與迷霧斷開聯係而消亡,反而像是成為了獨立的惡魔集群。
    在我的“白日鎮迷霧事件後續調查”任務裏,也包括了調查這起謎團。
    某種意義上,那些惡魔就好像是霧之惡魔仍然留在世間的殘響一樣。
    獵手對於這件事就沒有任何想法嗎?
    我問了問他,他卻是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霧之惡魔的觸須……居然還有存活的?”
    “你不知道?”我反問。
    他慚愧地說:“最近我一直很消沉,沒有接觸那麽多外界的情報……”
    “原來如此。”我說,“我們打算去這裏的安全局報備。你也在這班列車上,也就是說你也要過去?”
    “是的。”獵手說。
    “你現在應該沒有任務在身吧,既然你隻是想要到處看看而已,去安全局又是要做什麽?”我問。
    “我是想要見一個人。”他複雜地說,“確切地說,是一具屍體。”
    “屍體?”我奇怪。
    “你應該知道霧之惡魔是天河市的某些惡魔術士降靈召喚的吧。”他說,“那些惡魔術士幾乎都是網絡惡魔知識的學習者,但是那個作為儀式核心主持者的術士不一樣,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是惡魔術士了。”
    “你是說‘惡招’嗎?”喬甘草問。
    獵手點頭,“我與惡招有些恩怨。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親眼見到他的屍體才安心。”
    惡招這個名字我有在檔案庫裏看到過,他是召喚霧之惡魔的罪魁禍首,在二十年前逃亡海外,又在最近兩年偷渡回國了。
    我回憶起了咬血的說法。
    惡招在臨死前給霧之惡魔下了前往白日鎮的命令,這個行為會不會與獵手提到的恩怨有關?
    也就是那個命令,促使魅魔在白日鎮發動融合儀式……但是惡招已經死了,魅魔和霧之惡魔也是,事到如今再去翻舊賬也隻會徒增獵手的罪惡感而已。更何況那件事本來就不是我該知道的情報。
    倒是獵手好像還有些在意的事情。他忽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我起來。然後,他遲疑地問:“話說回來……你的身上好像有些奇怪的氣息?像是詛咒的氣息……”
    他說的是青鳥的詛咒嗎?我很意外。被喬安看出來我倒是不奇怪,因為喬安的覺察力就是有那麽厲害。但是獵手的覺察力都已經退轉了,還是能夠覺察出來我身上的詛咒氣息。難道青鳥做的這個詛咒其實很粗糙?
    倒也不是不可能,因為青鳥本來就不擅長詛咒,還勉強自己做了個讓我無意識地對她發動詛咒的精巧陷阱,會出現這種紕漏也難免。
    但是她自己難道就看不出來這點嗎?不對……作為施法之人,她理所當然能夠看出來詛咒的存在,反而無法代入沒有自己這般條件的人的視角了。
    時不時地掉鏈子也是她的特點。但這樣下去可不好。
    喬安沒有詛咒方麵的知識,即使覺察得出跡象,也認不出來這是詛咒。而如果是兼備優秀覺察力和相應知識的術士,說不定看得出來這個詛咒的具體內容。雖然這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也沒有讓人利用的餘地,但是以防萬一,回頭還是要跟青鳥說說,想辦法做些處理。
    “不用擔心,我心裏有數。”我隻用這句話回應獵手。
    “好吧。”他點頭,又遲疑著問,“李多,你來天河市,難道就不怕……”
    他沒有接著問下去,說不定也是想著交淺言深的問題吧。一直到列車到站,他都沒有問出口。
    但我知道他想要問什麽。
    他應該是想要這麽問:李多,你來天河市,難道就不怕遇到劍齒嗎?
    我怕。
    說實話,我還沒有做好再次麵對劍齒的心理準備。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了他充滿仇恨的麵容,他在迷霧裏奮不顧身地拯救幸存者以至於滿身瘡痍的身體,以及他在最後一刻放棄複仇,失魂落魄地離去的畫麵。
    以前,當舊骨拿著武器站在我的麵前、向我咆哮出仇恨至極的話語的時候,我想到,希望來向自己複仇的人,即使心裏充滿仇恨,也不要放棄走在正道上的理念。虛構故事裏樂此不疲地批判的那些複仇者之所以會落得失去了一切的結局,就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一切隻為複仇。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為拋棄了一切,所以失去了一切,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複仇本身是正義的,錯誤的是病態的思想。所以不要做一個病態的複仇者,而是要做一個健康的複仇者。
    但是,擁有那種健康心態的複仇者,會不會也是容易放過我的複仇者呢?當我在期望健康的複仇者的時候,會不會其實是在無意識裏存在著自私的想法呢?
    ——
    出站後,我們很快便到達了天河市安全局。
    這裏的建築布局和柳城安全局差不多,一樓的大堂裏稀稀疏疏地走動著穿著白色製服的內務術士和黑色製服的執法術士們。僅僅是從外觀來看,倒是看不出來喬甘草和獵手所說的“工作環境不好”。但我知道他們說的不好並不是指物理上的環境,而是指作風問題。
    簡單地說,柳城安全局是律法陣營做主,所以在作風上會凸顯出律法陣營應有的恪盡職守;而天河市安全局則相對散漫。
    甚至可能用散漫都無法形容。青鳥曾經跟我講過一些外地安全局的作風問題,其中種種令我觸目驚心,難以想象那居然是安全局應當呈現的麵貌。在我的心目中,安全局是充滿了秩序和法律精神的正義組織,要不然怎麽對我這種魔人都會嚴格地依法判決?然而青鳥講述的安全局全貌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徑庭。
    這些之後再細說。在進入天河市安全局之後,獵手就與我們暫且道別,要去查看惡招的遺體。而我和喬甘草則找到了負責接待我們的人。
    天河市安全局對柳城安全局是理虧的,他們沒能處理霧之惡魔,這才導致了白日鎮的災難。所以對待我這個來做後續調查的人員也不敢怠慢,負責接待我們的內務術士已經在大堂裏等候多時。不過對方應該還不知道來的人是我,隻是知道柳城安全局會來人而已。
    大堂裏走動的那些人也都沒有認出我的臉。雖然我在隱秘世界裏挺出名的,但是一見麵就能把我認出來的多半隻有我的那些仇家而已。大多數人對於和自己的生活無關的大多數事情都是缺乏感知的。
    涉及到具體對話,我全部交給了喬甘草,而她則當仁不讓地走到前麵,從挎包裏拿出報備文件交給了那個內務術士。
    內務術士翻看了下文件資料,翻到寫著我資料的那頁,他愣了愣,然後看向了我,震驚地喊:“魔人李……”
    “是執法術士任塞!”喬甘草氣呼呼地打斷了對方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