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夢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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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咬血並不是沒有預想過黎明會在被殺的同時發動反擊。
    但她預想的反擊,絕對不是黎明被殺也不會死,還生龍活虎地再次露出獠牙來。她防備的是黎明的自爆。
    這個自爆會在兩種情況下發動,一種是黎明被殺死,身體內部積壓的火力再也得不到束縛的時候;還有一種則是他見到局勢再也無可挽回,自己選擇主動發動的時候。
    為了應付這個自爆,咬血特地準備了針對性的封印法術。這其實就是她在後來把我從那處據點裏救走時展現過的停滯之力的威力加強版本。她原本的計劃是在自爆發生的時候將其火力定住那麽一點點時間,而自己則趁著這個短暫一刻迅速地發動空間轉移逃之夭夭。
    她也有想過是不是可以在殺死黎明的瞬間,用空間轉移把即將爆炸的黎明扔到遠方,但是她發動空間轉移的速度不可能比起失去製約的火焰爆炸開來的速度還要快,並且她也不可能用手去觸碰如此高密度的火焰,把爆炸本身轉移走。
    而她這一手封印法術的弱點,她自己也有提及過,那就是當黎明本人在現場的時候,她是沒有能力對其符文運行進程加以幹涉的。究其原因,還是上次她在曙光夢境戰役裏背後襲擊黎明的時候用過相同的招式。以身經百戰的超主力級術士為對手,完全無法指望相同的招式可以派上第二次用場。
    如果黎明是盡管在現場卻已經死了的狀態自然就沒有這種問題了。問題是黎明沒死,也沒有主動發動自爆,而是當機立斷地對著正在發動空間轉移法術的她發動了全力的偷襲。
    火焰沿著神秘的路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燃燒過來,立即重創了毫無防備的咬血。
    這一刻,結局已定。
    這是咬血從來都沒有在預知夢裏遇到過的敗局。
    無論她的戰術再怎麽千變萬化,其核心都是不離其宗,那就是斬下黎明的首級。預知夢裏的她認定隻要做到這個地步就可以殺死黎明取得勝利,所以無論如何都會倒在最後一步之前。隻有在現實的戰鬥中,她才有機會看到最後一步之後的發展。
    她也已經足夠謹慎了,在現實的戰鬥中非但是把黎明的首級斬下,連其大腦和靈魂都完全破壞,無論怎麽想黎明都是死無可死。如果做到這個地步之後黎明還是沒有死呢?這個問題處於她思考的死角。
    而她最致命的短板,就是不擅長處理意外事件。一旦遇到超出掌控範圍的情況,她馬上就會慌裏慌張。敗在我手裏的時候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她能夠以壓倒性的優勢擊垮黎明和法正,是因為她準備萬全。一旦失去了這重加成,她立即就會被打回原形。
    而接下來的黎明則反過來以壓倒性的優勢給予了她致命的傷害,有著連鎖殺傷特性的火焰把她化為蝙蝠群四散逃離的可能性也徹底封殺,並將其推入了死亡的深淵。
    聽完咬血的敘述之後,我一時間說不出來任何話語。不止是因為得知了黎明居然是不死人,也是因為我已經意識到了她真正的死因是什麽。
    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認為她死亡的原因是計劃出現了意外的因素。確實,如果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黎明是不死人,一定可以製定出來更加完美的計劃。
    但如果換成是原本的她,無論黎明是不是不死人,她都不可能會死。
    麵對強大的敵人,她一直以來的策略都是逃跑和躲藏,以及在幕後施展陰謀詭計。她極其擅長審時度勢,知道什麽人是自己無法力敵的,從來都不會毫無意義地逞強。當她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戰鬥的時候,她簡直就是無敵的,就連過去的列缺和如今的白駒都休想傷害到她分毫。
    而這一次,她逞強了。她想讓我相信她真的可以改邪歸正,想讓我覺得她也可以像個英雄。試圖為了自己之外的人而戰鬥,走向了自己最陌生的地方。
    然後,她死了。
    ——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總算是找回了提問的力氣,“……那麽,現在的你又是怎麽回事呢?”
    “原本的我已經死亡……而現在的我,是幽靈。”咬血緩慢地回答。
    “幽靈?”我雖然有著疑惑,但還是先相信了她。
    “在黎明對我造成致命傷之後,我到處逃竄,用空間轉移逃到了遠處。然而黎明的火焰能夠無視空間距離殺傷我,當時的我已經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繼續防禦他的火焰。不過,就算他不繼續攻擊我,我其實也隻有最後一口氣了,死亡的結局還是不會改變。”她說,“所以當時的我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做出自己的幽靈。”
    “但是,你怎麽可能會做出自己的幽靈?”我問。
    並不是說她沒有這個手段。手段她有,但是以她的觀念不可能會這麽做。
    對於一個人來說,他死亡以後留下的幽靈並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的殘留之物。就算有著完全一致的記憶和思考方式,也已經不是原本的自己了,而是在自己的殘骸之上誕生出來的新事物……不,嚴格地說,幽靈並不是生者,而是死者,是生命迎來結局之後的餘響,所以或許用燃燒過後尚存餘溫的灰燼來比喻才更加合適吧。
    或者換個更加直接的說法,幽靈其實更加像是一種或人工或自然形成的“現象”,一段會走路和說話的程序,一封表現形式特殊的遺書。
    可是,此刻的她是如此鮮活地站在我的麵前,我可以與她正常地交流,可以觸摸到她的身體,甚至可以與她並肩作戰,因此我怎麽都無法從感性上接受她本質上是死物。
    而生前的咬血肯定會做出比我理性得多的判斷。在她看來就算是自己的幽靈也無法代替自己活下去。就像是她曾經說過的那樣,人不會死在自己下葬的時候,也不會死在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人隻會死一次,隻要再也感受不到這個世界,那就是不折不扣地死了。
    既然無法改變死亡的結局,那就用最後的力氣留下自己的幽靈——對其他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思路,卻絕對不適用於她。
    她從來不會思考自己死亡之後的種種,更加不要說是特地把某些東西留到自己死亡之後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生前的自己是怎麽思考的。因為我在臨死前腦子一片混亂,隻是抓緊時間把自己的靈體轉化為幽靈,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說話的同時,咬血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當時的我把自己身上所有在以後可能派得上用場的物品都留了下來,而在變成幽靈之後,我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遺物,然後為了避免被黎明發現而躲藏了起來。估計黎明是在那之後追蹤到了我的屍體,然後就確認了我的死亡吧。”她繼續說,“因為我轉化前的靈體遍布燒傷,所以轉化後我的狀態也很差,選擇躲藏起來也有部分原因是想要恢複自己的狀態。我就這樣度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時間……”
    “然後,你就忘記了自己的死亡嗎?”我問。
    “是的。”她慢慢地點頭。
    她的心智堅韌不拔,也有著遠超凡人的內省力,對於痛苦更是有著極其強大的耐受力和適應力,甚至會出自本能地追求自我破滅。而她居然也會出現因過度恐懼而忘卻創傷記憶的事情……
    說心裏話,我時常會覺得死亡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偶爾還會覺得死亡對於自己來說是種解脫。就算是在治愈夢境初次被魔人殺死,我雖然之後也心有餘悸很是恐懼,但也沒有恐懼到要失去記憶的地步。
    然而她不一樣,在她看來死亡絕對不是那麽輕而易舉可以接受的東西。
    她能夠在預知夢裏承受數千遍的死亡,這貌似是體現出來了她對於死亡的無所畏懼,而事實則截然相反。她就是因為過於無法接受在現實中死亡,才能夠在預知夢裏承受那麽多遍死亡。為了不死而去死,聽上去很矛盾,但那就是支撐著她的精神力量。
    尤其是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就更是無法接受自己的死亡了。她想要活著,為了活得更久而奔波了一生,而如果要說有什麽狀態是她最無法接受的,大概就是“幽靈”這種“求生不得”的狀態了吧。
    我們進入了避難所的休息室裏。
    “對不起,可以……可以再給我一些冷靜的時間嗎?”她對我說,“我還需要繼續平複自己的內心。當然,我知道接下來我們還必須要商量怎麽對付黎明和法正,但是……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不會很久的。”
    “伱要獨處多長時間都可以,我先到別處去吧。”我說。
    “你待在這裏就好。”她說。
    接著,她便走到了沙發的旁邊,卻不坐在沙發上,而是在旁邊的地板上抱著膝蓋坐了下去,然後視線失去焦點地看著對麵的牆壁。
    我也不好在她旁邊坐到沙發上,隻能在沙發的另一邊站著,竭盡全力讓自己不去注意她,同時盡可能分析之前得到的信息。
    首先是關於黎明。
    黎明是不死人,這條信息雖說來得突然,卻可以解釋過去的某些疑點。
    過去的他能夠在曙光夢境裏使用夢幻不死身,我和塞壬都推測他是有著真靈之力,而結合現在這條信息來看,我們的這個推測對也不對。
    白駒曾經在預知夢裏告訴過我,異界鬼魂的汙染之力,本質上也是真靈之力。而既然黎明是不死人,那麽他自然就有著“汙染”,說他是有著真靈之力也不為過。
    而他之所以無法自由施展這股力量,也是因為不死人並不具備對於“汙染”的操縱能力,
    以及,根據過去塞壬的分析,他沿著神秘的路徑傳送火焰的手法,是模擬了部分汙染之力的運行方式。不出意外的話,很可能就是他根據自己身體內部的“汙染”參透出來的。
    就算是以零距離的形式觀摩“汙染”,人類居然能夠憑借自己的思維模擬汙染之力的運行方式,聽上去就很匪夷所思。
    但是白駒和狂信徒也都是曾經從“它”那裏得到過瘋狂的靈感。或許黎明是以與那兩個人不同的角度,得到了隻有自己才可以理解的靈感吧。
    此外,我推測,現在的黎明應該是階段二的不死人。
    階段一的不死人是可以通過普通的靈性力量殺死的,既然咬血殺不死,那就說明他不是階段一不死人。而在與他戰鬥的時候,我從來都沒有產生過自己一定無法殺死他的感覺,意味著他並不是就連真靈之力也無法格殺的階段三不死人。那麽就隻有階段二了。
    “他對於‘引燃火焰’符文的操縱非常精妙,這種精妙性來自於他出神入化的操縱力。而‘汙染’再怎麽說也是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如果放任其在內部積攢太多,就會影響自己操縱力量的精密度。或許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止步於階段二吧。”塞壬先是這麽分析,又給出推測,“又或許是因為,他其實還是想要給自己條後路,準備在以後想要死的時候使用狂信徒遺留的真靈之力技術殺死自己。”
    後者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我認為這個可能性很低。
    像是黎明這種處於紛爭中心的惡魔術士是很難自己選擇死法的,他勢必要麵對無數的戰鬥、危險、死亡。假設其他人占據上風要把他殺死,他總不可能說什麽“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煩你們用真靈之力來殺我”吧。他甚至還做好了在死亡的同時用自爆把所有人卷入的準備,由此可見他也很清楚自己這種人是注定不得善終的。
    說到底,他是為了什麽才會變成不死人的?他是前夜的領袖,沒有人能夠把“汙染”打進他的身體裏,除非是他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不死人。
    換而言之,他打算像是我一樣,主動地走向無間地獄。
    這又是出於什麽理由?是什麽動機,讓他有勇氣做出來這種決斷?
    我絞盡腦汁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誠然,這大概不是無關緊要的問題,但是我必須承認,此刻的我之所以在全力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我不想要去思考另外一個問題。
    而我終究是無法逃離自己的內心。
    就像是受到強烈的磁力牽引一樣,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遊向了咬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