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生辰,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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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閣,閣門打開的一瞬間,晃如隔世一般,周染濯有些驚訝。
    閣內陳設與夏景笙他們的並沒多大差別,都是按禮安排的,這些倒看不出什麽,但有一點:這偌大一座閣,這麽大的院子裏,竟一個下人也見不著。
    夏景宸一堂堂的大將軍沒人伺候嗎?
    周染濯心裏有疑,卻也沒說什麽,還是先將夏景宸扶進屋中,誰知一開門,更為疑惑的來了。
    夏景宸的屋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還有一堆箱子,裏麵不知道裝了什麽,擺的亂七八糟的,簡直要沒有下腳的地方了,竟也沒人收拾。
    “這都是些什麽啊……”夏景宸也滿臉的疑惑,在周染濯的攙扶下先趴到了榻上。
    “將軍,這些不是您的物件嗎?”周染濯驚異的問道,難道除了夏景宸,還有旁人能在承嘯閣肆意擺放?
    “不是啊……”夏景宸皺著眉頭,盯著那一堆物件想了好久,好一會兒了,夏景宸才突然想到,長舒一口氣,低著頭笑了笑,搖搖頭歎氣,似是無奈著。
    “將軍怎麽了?”周染濯聽了夏景宸的指示拿了燒酒回來,正見這一場麵,便問了一句。
    “沒什麽,隻是才想到,怪不得屋裏會擺這麽多的物件,今日是我生辰,都是大臣們的獻禮。”夏景宸解著自己的衣服。
    “生辰?”
    “是啊。”
    周染濯更是存疑了,他從未見過哪個手握實權、位高權重的將軍沒人伺候,生辰竟還如此清靜的,這不合常理啊,若是不識得夏景宸,周染濯估計會覺得這是一個被“打進冷宮”的人,旁人苛待他呢。
    正想到這兒,周染濯突然聽見一聲“嘶”,回頭一看,是夏景宸的傷口與衣裳粘在一起了,褪去衣服時,夏景宸吃痛叫了一聲,周染濯趕緊上去幫著。
    “你把那燒酒拿過來,往傷口上倒。”夏景宸趴倒,對周染濯說著。
    “啊!直接倒?”周染濯拿著燒酒有些不知所措。
    直接倒?那不疼死啊!
    “這有什麽的?”反倒是夏景宸覺得周染濯這反應很奇怪,像是已經習慣了疼痛似的,“趕緊倒吧。”夏景宸緊緊地抓住一旁的衣裳,閉上眼“認命”。
    夏景宸已經這麽說了,周染濯也隻得照做,他有些不忍的傾斜手腕,燒酒淋在夏景宸的傷口上,連帶著鮮血和爛肉一起流到地上,看著都疼。
    夏景宸愣是一聲沒吭,脖頸上,手背處,青筋暴起,臉都憋紅了,直至燒酒倒完了,他才吐出一口氣,止不住的喘著。
    “將軍……”周染濯這才帶著簡直要扭曲的表情坐到夏景宸身邊,手在夏景宸身邊顫抖著。
    “是我疼又不是你疼,你抖個什麽勁。”即使疼到極致了,夏景宸還是不忘打趣周染濯一句。
    周染濯沒說話,而是又在夏景宸的後背上看了一眼,以前不知道,以為夏景宸就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誰知他身上竟有這麽多的傷。
    夏景宸背上,大大小小的都是傷口,簡直快沒有一點好的地方,有些看著是舊傷的地方還有添的新傷,周染濯看著都揪心,還有一處,是有手掌大的青紫色淤青。
    夏景宸才多大啊?他哪來這麽多的傷?跟受了虐待一般。
    “將軍,您這身上怎來的這麽多的傷口?”周染濯忍不住問了一句。
    夏景宸扭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背,“大驚小怪,你要是去戰場上多打幾仗也就是個這樣。”
    夏景宸的樣子,似乎早已是適應了這樣的情況。
    “今日又多了一個西江進犯,曹順那個德不配位的,又戰敗了,真不知王兄說的留著他有什麽用,早晚我得把他打下去,隻是在這之前,我得準備準備,估計再過不了多久,我又要出征了。”夏景宸念叨著。
    “將軍有傷在身,怎可現在出征。”周染濯反倒是替夏景宸擔心。
    “你以為我想啊,這東江能用的武將倒是不少,像且臣哥那樣的,隻是這一戰是兩江交戰,非同小可,隻能我去。”
    “那將軍的傷?”
    “忍忍吧。”夏景宸歎氣道,“若真要開戰,先讓且臣哥去頂一會兒,戰他一會兒,我也趁此休養,然後立刻趕赴前線。”
    “臣陪您一塊兒去吧。”
    夏景宸探頭看了看,像是覺得周染濯是犯了傻一般,“戰場凶險,你確定?”
    “將軍去得,臣怎就去不得,臣不會畏懼。”周染濯的臉色異常堅定。
    “那行吧。”夏景宸扭回頭,盯著榻板上刻著的蛐蛐發呆,別說,周染濯這一句他還挺感動,“我這兒沒問題,王兄說可以便可以吧。”
    “哎對了,將軍今日生辰?”
    “是啊。”
    “可臣聽王爺說您的生辰在下月啊?”
    夏景宸愣了愣,又低下頭去,像是猶豫著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
    “今日……是我生辰,下月是王兄當年接我回府的日子。”夏景宸低著頭,支支吾吾的說著。
    “那將軍生辰怎如此寂靜?王爺又怎會記錯日子呢?”周染濯的傷害持續輸出,不斷揭著夏景宸的舊傷還絲毫不自知。
    “王兄沒記錯,我素來過的是下月的生辰,因為王兄接我回府的日子也是我的重生之日,而今日……是我生辰,可也是我母親的忌日……”夏景宸的眼睛一瞬紅了,當初自卑的心思也似乎被一瞬激發,那麽驕傲的人現在都抬不起頭來。
    周染濯一聽這話呆住了,這夏景言沒提過呀!完了完了……
    “臣不知此事明細,惹將軍傷心了,臣願受責罰。”周染濯趕緊認錯。
    “無妨,不知者不罪,況且,這事我也不太在意了,我母親走的早,我連她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後來也是乳母說,她是在我一歲生辰那日被父王下令杖斃的,我才知曉了……”
    “那那個乳母呢?”
    “因為苛待我,王兄下令發賣了,現下我也不知她在哪兒,無所謂,反正我也不在乎。”夏景宸側躺著,釋懷了似的看著周染濯,周染濯皺著眉頭,“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將軍實在委屈。”周染濯低聲說著。
    這一句反倒讓夏景宸笑出聲來,“我如何委屈了,如今我有王兄照顧,錦衣玉食手握實權的,我都不覺得自己委屈。”
    周染濯仍是那副樣子看著夏景宸,他知道,夏景宸根本不在乎權勢地位,夏景宸想要的隻是親情,這麽說隻是不想讓人擔心罷了。
    “不過就是一生辰罷了,往日在戰場凶險,哪顧得上過什麽生辰,這都是常事了。”夏景宸晃了晃周染濯的手臂。
    周染濯還是不說話,還是可憐夏景宸。自己是八歲那年失去的家人,一直痛恨夏家人,夏景宸卻是一歲便沒了母親,這父親也簡直是一場噩夢,到頭來,竟還要以自己的生命去替父親贖罪。
    “嗨,你就這麽想看人給我過生辰啊?”夏景宸被周染濯那皺著眉頭不說話的樣子逗笑了,他哪知道周染濯心中所想,還惦念著周染濯是因為沒人給自己過生辰,“真是的,又不是委屈了你了……”夏景宸努努嘴,從榻邊拿過一個長棍來,避開周染濯,用長棍將窗戶頂開。
    在窗戶打開的那一刻,周染濯聽見了熙熙攘攘的人聲,他驚異的看了窗邊一眼,又看回夏景宸。
    夏景宸示意他走到窗邊去看遠處,周染濯走了過去。
    夏景宸的承嘯閣與別處不同,它是進門一個大院,兩側邊是長廊,長廊旁就是高梯,上了高梯才能進到寢堂,當初建院時,是按照夏景宸喜歡站在高處看遠方建的,他一打開窗戶,就能看到後閣的一大片密林,鬱鬱蔥蔥,還有密林後的護城河,小時是隻有風景的,可後來,卻突兀的多出一個紅房子。
    “看那個紅房子。”夏景宸示意周染濯。
    周染濯向那個紅房子看去,原來聲音就是從那處傳來的。
    紅牆金絲柱,玉碟銀碗筷,綾羅錦緞衣,多少高官的子弟兒女堆積在哪裏,熙熙攘攘,談笑風生,他們哪會在意朝中現在是什麽局勢?好似袁國滅亡了都與他們無關。
    “那不就在哪兒嘛,年年都如此,王兄知曉我們兄弟幾個都不愛過生辰,便在王府後院建了一個禮堂,要送禮物的直接送閣裏,要走形式的去禮堂走,反正別吵著我們幾個即可,我是厭倦去跟人應酬的,所以素來不去,照麵都懶得去打。”夏景宸嘟囔著。
    周染濯回過頭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閣中又隻有五六個灑掃的下人,多了我嫌吵鬧,今日這又是圍獵又是生辰宴的,估計都忙去了,這才堆積了禮品沒人收拾。”
    “原是如此……”周染濯應了句。
    “門邊的那個箱子裏壓箱底放著祭品,我是起不來了,你代我到前廳角落裏去燒了吧,我母親喚作陳昕柔,把名字寫上。”夏景宸低聲說著。
    “好。”周染濯看著夏景宸將頭埋在了被褥裏。
    打開那個大箱子,裏麵放著一個金盆,還有一袋子的祭品,全是陳夫人原本應該享有的錦緞羅衫。
    可夏敬之為了保住自己名節打死了她。
    周染濯拾著這一袋子祭品出去了,連帶著那個金盆,一並帶到前廳的角落裏燒掉。
    那幾個灑掃的下人回來了,看著周染濯這一舉動躲在一邊竊竊私語。
    “今年是周先生代替將軍祭母?怎還有這樣的?”
    “嗨,陳夫人是個青樓煙花女子,想必也是將軍知曉丟人了,這才讓周先生來燒的吧。”
    “嗯嗯此話有理,誒,我聽說當年先王就是在這個院子裏打死陳夫人的哎。”
    “快別說了怪嚇人的。”
    “這你們也敢議論!不怕將軍聽見了,剪了你們的舌頭,再發賣了去。”
    “行了行了不說了,幹活去。”
    這一切的一切,周染濯其實都聽得到。
    陳夫人遭人打死,傳來的竟隻是流言與謾罵,可憐。
    夏景宸年幼失母,得到的竟隻是奉承與孤獨,可悲。
    周染濯燒完了祭品便走了,或許在那高高的承嘯閣之上,夏景宸還會在那裏無聲的哭泣,一歎生來悲苦,二歎生是孤獨,不過那都與周染濯無關了。
    生在這世上,誰都無奈,活著便是了。
    周染濯走在路上,真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看著此刻的夏景宸,就像是看著幼時的自己。
    可憐,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