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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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個小小的女孩子。
    看上去也就十歲多點,穿著一身破舊的粗布衣服,瘦瘦小小的身體,頭發枯黃,兩眼無神,麵帶菜色,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女孩手裏拄著一根細木棍,每前進一步,木棍就隨之輕點地麵,發出噠噠的叩擊聲。
    巴布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小女孩摸索著朝自己走來。
    小女孩不光在用木杆探路,而且像小狗一樣不斷抽著鼻子,左嗅嗅,右嗅嗅,順著氣味一直走到巴布麵前。貼近了聞聞,女孩突然露出極度驚恐的表情,連連後退幾步,但馬上又露出幾分疑惑,聞幾遍,又靠近一點,緊貼著巴布的身體,再聞幾遍,這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手貼在了巴布的胳膊上。
    順著胳膊一路朝上,一直摸到了巴布的臉上,劈劈啪啪一陣拍打之後,無神的眼睛完成了月牙,雙臂環住巴布的脖子,臉也埋進了他的胸口。
    小小的身體,溫暖的觸感,讓巴布心裏一陣柔軟,忍不住用最輕的力量,把小家夥抱在懷裏。
    這就是安娜啊。
    軀體的記憶和眼前看到的一切重疊,巴布無聲的看著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小的安娜,看不到,聽不到,說不出,世界隻有一片寂靜的黑暗,她就在這種世界裏生活了十多年,對她來說,整個世界唯一擁有的,也就隻有巴布一個人而已。
    內心升起一股保護欲,巴布溫柔的撫摸著小家夥枯黃的頭發,以前那個家夥什麽都不會,隻能讓你跟著他過苦日子,現在不一樣了,現在……
    想著想著,巴布突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
    耳朵被揪住了。
    小小的爪子揪住了巴布的耳朵,小拳頭氣憤的在空中揮舞,臉上露出非常凶惡的表情。
    嗯,非常凶惡。
    小嘴張開,卻沒有聲音發出,小家夥就這麽無聲的揮舞著拳頭,偶爾在巴布額頭上敲幾下,表達著自己的憤怒。
    巴布又是一臉茫然的看著突然發脾氣的小東西,完全想不明白,這家夥是突然哪裏不對勁了。
    教訓了一會巴布,小家夥終於想起來了,一把抓起巴布的手,纖細的手指在巴布的手心飛快的勾畫著。
    “昨晚,沒有,回來,為什麽。”
    這……巴布發現自己居然理解了,隻能感慨身體殘留的記憶實在太強大了。但正因為懂了,他差點當場流出冷汗來,見鬼了,這怎麽解釋?你家哥哥昨晚跟別人一起發瘋去了邊緣,然後差點把命都留在裏麵?巴布覺得隻要自己敢說,絕對會迎來噩夢一樣的結局。
    好消息是,對小女孩來說,這不是重點,而壞消息是,這還不是重點。
    “身上,臭,女人,香水。”
    嗯?巴布肌肉都緊張的繃緊了,什麽情況,我已經洗過澡了啊,還能聞出臭味來?而且這是不是每個女人天生就會的技能啊,莫妮卡雖然劃了淡妝,但沒有香水吧,我沒聞出來啊。你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要不要這麽敏感。
    手足無措的巴布正在心裏努力編著理由,小家夥安娜根本不等他解釋,繼續小狗一樣在他身上拱來拱去,很快,一把小巧的黑色匕首從衣服下麵露了出來,小家夥的手剛要伸過去,就被巴布先一步捉住,帶著小手繞過匕首鋒刃,握住了握柄。
    也許是因為巴布的動作,小安娜很快就對匕首失去了興趣,丟在一旁後,終於沒有聞到什麽其他味道,這才抱起巴布的手繼續寫道“衣服,褲子,都換了,做什麽。”
    是啊,我沒事脫褲子做什麽?我想想怎麽編,我想想。
    然而不等他編出理由,小女孩已經放開他的手,摟著他的脖子撲進懷裏,貪婪的聞了幾口他的氣味,又用力蹭一蹭,把自己的味道留下,這才重新抱起巴布的手“回來,就好。”、
    小小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巴布知道,這是後怕帶來的恐懼,小家夥寫完就蜷縮在巴布的懷裏,抱著巴布的胳膊再也不肯放開了。
    巴布突然明白了什麽,自嘲的笑了笑,暗罵自己怎麽變得和這具身體原本的意識一樣蠢了,他苦笑著歎了口氣,拉起安娜的小手,在手心裏熟練地寫著。
    “對不起。我,回來了。”
    小安娜沒有什麽表示,身體卻更放鬆了,她拉起巴布的手,貼在自己瘦瘦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輕輕的摩擦著,動作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平緩,很快,動作停止,堅持了一整夜的小家夥終於陷入了熟睡之中。
    你真會選床。
    巴布苦笑著扶住安娜,幫她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看著她安穩的睡姿,心情格外複雜,看著看著,一夜的疲勞終於湧了上來,巴布也慢慢閉上了眼睛。
    算了,就這麽睡一會吧。
    於是,睡著的巴布做了個夢,噩夢。
    那是一個很難形容的夢境,因為他根本不理解自己看到的都是什麽。
    天空飄散著灰燼,世界被血色迷霧覆蓋,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焦土廢墟,天地間唯有一片破敗。
    人煙絕跡,鳥獸無蹤。
    人與獸的屍骸遍布地麵,空氣中飄散著腐臭的氣味,廢墟與腐屍上,到處是猙獰帶刺的肉瘤,肉瘤爆開時發出的黏膩聲音,成為了世間僅存的旋律。
    在如此破敗的環境中,巴布仿佛進入了一個黑暗而深邃的洞穴,無光的洞穴裏依然布滿了殷紅的霧氣,霧氣深處,一團晦暗的巨大物體,幾乎擠滿了周圍的每一處空隙。巨大的物體震顫著,抖動著,隨著每一次呼吸般的彈動,都會向外膨脹一圈,一刻不停,永不停息。每一次膨脹,巨物的表麵都會裂開深深地溝壑,各種扭曲醜陋的血肉組織隨之從裂縫中誕生,蜿蜒著向外蔓延,緩慢而堅定地吞噬著一切沒有被占據空間。
    夢境忽變,巴布懸浮在空中,透過迷霧,腳下是一片廣闊的海洋,海洋中似乎還生長著晃動的樹林。但仔細分辨,那根本不是什麽海洋,而是一片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黑影,軟泥般的軀體緩慢的起伏著,如同一道又一道波浪,而那些晃動的樹林,則是從無休止的扭曲變形的軀體中生長出來的觸手,觸手漫無目的的朝四周揮舞著,一旦纏住任何物體,即便是另一根觸手,也會把它拉進軟泥般的軀體。隨著“海洋”的每一次波湧,細小的黑影就會在其間誕生,相對海洋而言是細小,但每個都比人身大得多,這些黑影已出現就會向“海洋”外迅速移動,絕大部分都被無意識的觸手拖回吞噬,而那些抵達邊界的幸存者,則會讓“海洋”的範圍變得更大。
    夢境再轉,巴布看到了一片曠野上,數不清的球狀物體聚集在一起,球體漂浮在半空,彼此糾纏,彼此盤繞,流轉不惜,讓所有球體共同組成一個運動的整體。球體發散著不祥的紅光,光芒耀眼,不斷有黏液和膿水從球體表麵滴落,在曠野上匯聚,如同黏液湖泊,又有新的球體從湖泊中誕生,如此流轉,生生不息。
    天旋地轉,光影變幻,夢境中的景物不斷改變。
    巴布看到了幽暗的綠色火焰之柱從地底噴出,火焰形成的柱體卻像活物一樣四處扭曲翻卷,席卷了周圍一切存在,巴布看到了一團不斷翻騰的巨大雲霧,雲霧不是匯聚在一起,形成了各種扭曲怪誕的形象,爛泥一樣的黏液從雲霧中滴落,最終化為地麵的一顆顆黑色大樹。
    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存在,在巴布的夢中不斷出現,一切都如此真實,就像真的置身於這些奇詭之物身邊一樣。夢境中的每一樣事物,都充斥著醜陋、惡心、扭曲和詭異的氣息,每一個東西,都遠遠超出了正常人類的理解範圍之外,讓看到的人,本能地生出一種最深切的恐懼,對未知之物的恐懼。
    但這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夢中的巴布發現,自己居然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
    行走於無數未知與恐怖之間,眼中所見,鼻中所聞,耳中所聽,無一不是超出常人忍耐極限的事物,但巴布偏偏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仿佛對一切都習以為常一般。
    “呼。”巴布被嚇得從夢中醒來。
    沒有被那些所見所聞的恐怖存在嚇醒,反倒是自己沒害怕這件事把巴布嚇出了一身冷汗,喘著粗氣從夢中醒來,總算離開了那個光怪陸離,始終血霧彌漫的夢中世界。
    長籲一口氣,平複了急促的心跳,巴布慢慢睜開雙眼。
    隨即額頭的冷汗更多了。
    自己還在家裏,安娜這個小家夥也依然趴在自己腿上睡得正沉,一切都是入睡前一樣。
    但是,窗外的天空又飄起了蒙蒙的灰燼,血色的迷霧再次遮蔽了雙眼,充滿邪念的惡意與恐怖,又一次從四麵八方一波一波的用來,仿佛無窮無盡,永不休止。
    身邊的家,窗外的街道,四周的整座小鎮……這一次不是夢中,不是邊緣,而是身在現實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