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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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九月初九,蒼和山都會舉辦重陽大會,歡迎各界人士來遊。雖不設請帖,但蒼和山在修真界內久負盛名,有此機會,誰不想來一睹風采,順便沾沾寶地靈氣。因此也是修真界的年度盛會。
    既然大家歡聚一堂,都是奇人異士,閑來無事自然免不了切磋交流一番。慢慢也就成了長輩們設壇講座,小輩們嶄露頭角的會事。
    依照慣例,重陽前十日,各大門派會輪流推舉資深修士,開壇授課。蒼和山作為東道主,會在山上選址設下陣法妖獸等關卡,凡修真人士,皆可自由行走曆練,稱為走山。再加上人情走訪等瑣事,等不到九月,剛過中秋,蒼和山下白鷺小鎮就熱鬧起來了。
    此時正值金風玉露,丹桂飄香之季,白鷺鎮上人來車往,絡繹不絕。鎮上有一醉仙居聞名遐邇,不少食客慕名而來,隻為一飽口福。
    酒樓正中,有一老人家,鶴發童顏,精明矍鑠。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塊風水寶地,打點好門路後,便在堂中設下條案,折扇一甩,朗朗道來:“話說蒼穹之下,地宇之內,有一山脈得天獨厚。其山有九峰,九九歸一,匯集天地靈氣,世間僅此一支。歸元祖師遊曆至此,問山有靈,便在此地大展神威,開山立派,乃有蒼和山。”
    蒼和山下言蒼和事,這位說書老人可說是精準拿捏了天時地利,還有食客們的獵奇心理。他折扇啪的一收,語調激昂起來:“蒼和山立下,傳道濟世,救死扶傷。幾十年前,本代山主上任。適逢火魔二君亂世,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苦不堪言。蒼和山主當機立斷,聯合玄門百家,組成焚火聯盟大敗亂軍,方有後世幾十載安樂祥和。”
    角落裏,一位白衣公子正聽得津津有味,悠閑自得,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上敲著。看似女子玉指柔荑,卻又分明靈巧有力,韌如翠竹。純白衣衫掩不住身量纖纖,腰封輕束,紋飾線條十分精致。黑發高高束起,隻留一條白色發帶在後腦搖擺。側臉白皙清冷,薄唇素齒,乃男生女相、眉清目秀之貌。一雙眼睛眸光瀲灩,看什麽都新鮮。手裏一柄山水折扇虛晃,再無其他武器,看不出是哪個門派的。
    最奇怪的是,明明那麽瘦一個人,卻把店裏招牌菜點了個遍。店小二琢磨著,如今大小門派各路神仙在鎮上招搖過市,早已屢見不鮮。眼前這位貴客倒是從未見過,不知道是誰家養尊處優的小公子一個人出來閑逛,小心伺候就是了。
    酒樓靠窗的一桌四人,服飾俱都是清一色的水藍長衫。當中看起來最年長的那個,同座人都喊他大師兄。既然為人大師兄,本該做好表率妥善照顧幾位師弟,他卻忽然拍案而起,對那位說書老人橫眉怒目道:“我聽說,那場大戰,是水君主導的。你這老頭怎麽指鹿為馬,硬說是蒼和山牽的頭?”
    老人家正說到興起之處,忽然被人粗暴打斷,一時焦頭爛額,眼珠狂轉,暗自琢磨該怎麽應對這惹事精。卻聽到身後角落裏又傳出個聲音:“水君又怎麽了,那一戰打的還是火君呢!你們碧水湖,這麽盡職盡責地替水君邀功,回去能拿到什麽賞賜不成?”
    那惹是生非的大師兄固然不討喜,此時發聲的這一桌,也沒一個省油的燈。
    率先出聲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麵相伶俐,雙目顧盼神飛,他出言不遜之後就把目光投向一邊,頗有些賣乖弄巧之意。
    順著他阿諛諂媚的視線看過去,旁邊那人,和他一樣身著玄衣,額間一道抹額,上繡赤金火焰標識。神情中自帶三分威儀,想來是這一桌的核心人物了。核心人物欣賞到小弟的傑作,嘴角勾成一道弧線,頗為得意。
    碧水湖的大師兄怎能咽下這口氣,對著桌案又是雷霆一拍,勃然變色。那張待客多年的方桌被拍得顫顫巍巍,今日接待了他們,委實倒了大黴。
    隻聽大師兄怒道:“你們烈焰堂又是什麽好東西!這些年來來回回的,都快把蒼和山的門檻踩破了,搖尾乞憐百般討好,也收不到人家半點回應。這次重陽大會,又上趕著給人家當牛做馬呢?”
    謔!碧水湖,烈焰堂,真是勢如其名,水火不容呢!
    兩邊越說越激動,姿態好比站街潑婦一般互掐對罵,一點修道之人清高自持的覺悟都沒有。最後一言不合,直接動手開打,混亂中也分不清是哪邊開了這個好頭。
    這些人,他瞪你一眼,你就一定得罵回去,你指他一下,他就一定得擲點什麽東西過去,不打起來才怪!空有其表之徒,打起架來也是毫無章法,亂打一氣,好好的酒樓被弄得一團烏煙瘴氣!
    小公子本來聽書正聽得入神,被迫看了場熱鬧。他心生厭煩,懶得再看,低下頭專心吃東西。眼角忽然瞥見從那邊戰團裏,飛出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他定睛一看,心內驚呼:那籠醉蟹,可是限量供應啊啊啊!
    而且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他專門慕名而來,還都沒排上今天的號呢!
    醉仙居這排號分食的規矩,他很是看不慣。既然做著開門迎客的生意,每日客流幾何,心中該當有數,卻不備足食材,害得不少食客白跑一趟、敗興而歸,頗有刻意為之的嫌疑。尤其他今日特地早早趕來,結果還是失之交臂,不免痛心疾首,深以為憾。
    眼看限量佳肴,就要五體投地,碎成一地渣渣,小公子的心在滴血。他最看不得暴殄天物了,當即沒忍住兩指輕輕一勾,那籠醉蟹便瀟灑自如地淩空轉了個圈,飄回了原位。
    然後是,炙羊肉,桂花蜜糕,瓊汁玉露,紅燒獅子頭。
    那邊打得熱火朝天,這邊也是此起彼伏,應接不暇。
    又一個!
    哦,空盤子!
    算了,好人做到底吧。盤子也很無辜,不能厚此薄彼。
    他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抽空感歎道:吃個飯都不得安生,簡直比菩薩還忙!他自動忽略了一件事,菩薩日理萬機,乃為救苦救難。他眼下正醉心於救吃救喝。他還理直氣壯地認為,嗯,差別不大!
    乒乒乓乓大半晌,兩隊人馬終於放過了這家酒樓,一個個鼻青臉腫,氣勢洶洶地稟告掌門去了,活像受了氣跑回家告狀的熊孩子。
    酒樓裏還敢在這是非之地逗留的食客寥寥無幾,大多在禍事初現端倪的時候就遠遠躲了。店小二戰戰兢兢探出一顆頭,見終於風平浪靜了,便苦著張臉默默出來收拾。
    由其動作之熟練可知,對於這類江湖顯貴們頂著儀表堂堂、光鮮亮麗的外表,行這般胡作非為的行徑,他早已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他在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客人中間摸爬滾打多年,早已練就一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小公子這番壯舉自然被他盡收眼底。方才那種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的場麵,這位小公子既無良言勸阻,也沒煽風點火,甚至不曾遠遠避開。他大費周章從中斡旋,似乎隻是為了幫酒樓挽回損失。
    每逢此類事情發生,損失最大的不是參與打架鬥毆的任何一方,反而是他們這些有心勸架、無力回天的小老百姓。麵對呼風喚雨、勢焰熏天的狂徒,他們往往毫無反抗之力,任人宰割。
    如今這別開生麵的一架打完,堂中擺設竟然毫發無損!這等奇人逸事,讓見多識廣的店小二大開眼界,不禁對這位奇人另眼相看,又敬畏又好奇,萬萬不敢怠慢。
    本以為小公子嬌生慣養,不知江湖險惡,誰知人不可貌相,其天使麵孔下躍然跳動著一副深諳民生疾苦的菩薩心腸!這位瘦弱公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頓時變得無比高大偉岸,猶如救民於水火、光輝萬丈的蓋世神佛!
    當然了,他一介凡夫俗子,並不能理解蓋世神佛的心路曆程,曲折離奇,堪稱一絕!
    蓋世小公子瞥見那位說書的老人剛從牆角爬出來,若無其事地一揚首,道:“老人家,你繼續說。”
    那老人家走南闖北,全憑一嘴神功。剛才那些人把話題扯到了他不熟悉的部分,他便拾起話頭,準備拉回來:“說起這五族,想當初諸神創世,萬物運轉有靈,天地秩序伊始。眾神不便幹預,降下各係靈脈護世。千百年來各係逐漸凋零,唯獨五族傳承至今,卻是避世而居,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如今安在否?”
    小公子眼皮一跳,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如此妄言非議,若是被居心叵測之人宣揚出去,傳入五族君主耳中,豈非飯碗不保?”
    老人家有如醍醐灌頂,心中連道罪過,趕緊轉移話題,一臉諂笑道:“公子還想聽什麽,三清道人?焚火大戰?小老兒都倒背如流,包您如身臨其境,妙趣橫生。”
    小公子直搖頭,身心俱表示強烈拒絕。焚火大戰就是他剛才一筆帶過的蒼和山主豐功偉績之一,早就爛熟於胸,再聽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三清道人在他看來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傳聞把這位三清道人吹捧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恨不得把他說成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下凡。然而細細揣度,傳聞中的他既無明確出身,也無具體結局,一聽就是胡編亂造、嘩眾取寵,禁不起推敲。
    小公子深思熟慮片刻,道:“編排活人容易惹禍上身,不如說說過世了的!你剛才提到的那位歸元祖師,聽起來挺厲害的,那是何許人也?”
    著啊!終於問到熟悉的部分了,那老人家晃著腦袋,徐徐道來:“歸元祖師,乃是蒼和山立山之祖,傳聞中的三尊之一,另外兩位便是方才提到的亂世火魔。修真界講究萬物有靈,靈有所屬,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為要。祖師卻是個奇人,他橫空出世,自成一派,創下蒼和山萬代基業,威名赫赫。祖師仙殞後,火魔二君才敢興風作浪。”
    小公子點點頭,自覺今日收獲頗豐,便不再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