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複雜的是人,宣傳司之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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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給嶢武道巡路使倒也不錯!”馮去疾點了點頭,知道該怎麽處理,便繼續道:“驪邑縣的情況有點特殊!”
    “六千萬錢下發給內史郡,馮世傑又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發給了各縣。”
    “各縣地緣為政,自行處理。”
    “而驪邑縣的處理方式,則是準備購置糧食,並將這些糧食分發給各鄉,作為各鄉各裏的儲備之量。”
    “其實,這本神並沒有什麽大錯,儲備糧食,也是要麵對饑荒。”
    “八十萬錢購買二百十四萬鬥粟米,二十四萬石粟米而已,分散在驪邑縣十幾萬人手中,並不算多。”
    “這本身沒有問題,專項撥款麵向鄉裏,鄉裏若是拿到了糧食,也算是一種福政!”
    嬴城認真的聽著馮去疾繁瑣的前綴。
    雖然他和馮去疾相處也就這五六個月,但是,馮去疾這個人有一個特點,越是簡單的事情,就越是直接,越是複雜的事情,就越是囉嗦。
    就好像那種,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卻不知道該怎麽說,然後用羅裏吧嗦的話語來邊思考邊說。
    隻聽馮去疾繼續道:“朝廷對這種事情,自然是允許的。”
    但說到這裏,馮去疾停頓了下來。
    “的確,專項撥款沒有明確的規定具體要用在什麽地方,交給了內史郡處置,並下發給各鄉裏。”嬴城點頭,不知道馮去疾到底想說什麽,便道:“如果縣中購置糧食,分發給各鄉裏,這沒毛病。”
    見嬴城確認,馮去疾認真的點頭,繼續道:“但是,按照專項財政的意思,其實是要讓各縣各鄉以地緣為政,發掘自身特殊之處,因地製宜。”
    “而不是以發糧食的方式,將錢財分散出去。”
    “集中起來辦大事,這是我大秦一直以來都奉行的政策,而且也唯有此策,才是振興鄉裏,讓我大秦擁有足夠應對一切變化的根基。”
    “若是真追究起來,其實驪邑縣縣丞方懷,這樣的處理方式是有問題的,本質上已經偏離了朝廷的本意。”
    “追究起來,還是要問責方懷的。”
    嬴城眉頭一鎖,倒是安安穩穩的靠了起來,馮去疾今天很有意思啊,不知道到底想要表達什麽意思。
    是地緣為政出了問題。
    還是轉向撥款出了問題。
    嬴城安靜聽著。
    馮去疾卻如反複思慮後,道:“在驪邑縣,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這件事可大可小,卻又意義非凡。”
    “馬台裏的宣傳員,張良,林天,馮小天三人,不滿驪邑縣縣丞方懷的對轉向撥款的處置,隨即夥同東山亭亭宣傳使,前往了驪邑縣縣丞縣宣傳使,並將自己的想法告知了魯光。”
    “不知道這幾人如何說動魯光,魯光夥同張良三人,去勸說驪邑縣縣丞方懷。”
    “要讓方懷將專項撥款購買糧食的政策收回,在驪邑縣辦一個大型的石場。”
    “驪邑縣靠近驪山,那邊岩石居多。”
    “隻是,為官之道,有激進者,寧願犯錯也要有所作為,有穩妥者,反複衡量之後再有決策,有混日子者,寧願不作為也不犯錯。”
    “而這方懷,恰恰便是第三者,寧願不作為也不犯錯,而購買糧食,其實就是不犯錯,最為穩妥方法。”
    “自然,麵對魯光的提議,方懷直麵拒絕。“
    “這魯光覺得不能和縣丞直諫,準備退去,可是這張良,破口大罵方懷不作為,並揚言若是方懷如此為政,定要彈劾方懷。”
    “方懷以為這是一句玩笑話,其實很多聽到此事的人也覺得這是一句玩笑話。”
    “張良不過是一鄉裏的宣傳員,距離縣丞如天地之別。”
    “但是,張良三人麵對魯光退縮之時,一起來到了鹹陽,並找到了內史郡郡宣傳使霍洪。”
    “此三人也是倔強之人,尤其是這個張良,大有一副要捅破天的打算,霍洪為難,但在三人一番解說之下,還是帶著三人麵見了內史郡郡守馮世傑。”
    “馮世傑聽取之餘,卻表現出不悅之色,直言霍洪越權了,不該過問政事,做好自己普法,普大秦思想之事便好。”
    “於是,馮世傑便將此事壓了下來。”
    “霍洪也被馮世傑的態度惹火,一道奏疏直接遞到了宣傳司淳於越的手中。”
    “連同馮世傑和方懷一起彈劾,言稱兩人不作為,亂作為,惰政懶政,為禍鄉裏。”
    “淳於越其實也是為難,彈劾官員,有三類,一為各地郡守,巡路使,巡域使,此三類,郡守可彈劾巡路使,巡域使,巡域使可彈劾巡路使,郡守,此類彈劾文書呈遞於丞相府,由丞相府權衡。”
    “二為各地禦使,此類禦使直接奏報於禦史大夫府,由禦使麵見陛下或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彈劾,此彈劾不管文武,不管罪責,皆可為由彈劾。”
    “三為朝堂百官,即在朝堂之上的二等五流,九卿之下各司朝臣,皆可彈劾,此彈劾需有實證為舉,必須要在朝堂之上彈劾。”
    “淳於越的為難是可以理解的,宣傳司並無彈劾之權,但其盤恒之下,將張良三人的彈劾,改為諫言陳書。”
    不要說嬴城。
    就算是李斯,王賁在旁邊也是聽的認真。
    如果說早先馮去疾羅裏吧嗦的描述沒有目的,那麽此時,他們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件事聽起來簡單明了。
    就是馬台裏的宣傳員不滿縣丞布政,層層上訴。
    但是。
    這涉及到了權力,也涉及到了國政。
    如何處理,必須要認真權衡。
    而最簡單的方式,便是駁斥,不管是彈劾文書也好,還是諫言陳書也好,判定宣傳司越權,便相安無事。
    但是。
    換而言之。
    宣傳員所站的立場是什麽,考慮到宣傳員為什麽層層上訴,便要慎重對待。
    朝廷剛剛下達重點發展鄉裏的國策,整個大秦的國策,也將圍繞著鄉裏來開展。
    而麵對驪邑縣縣丞極其保守的政策,那此事就耐人尋味了。
    “之後呢?”嬴城眉頭的問道。
    心中也是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認真盤算。
    如果將這件事看做是一件尋常的宣傳員不滿政令,那就太沒有政治敏感度了。
    宣傳司要爭權!
    宣傳司的人數基礎大,但其權柄僅僅在宣傳上麵。
    而符合宣傳司定位的,隻有一個,對朝廷政策的諫言陳書。
    宣傳本身有兩個重要的職權。
    宣傳禮儀與法,為百姓解讀朝廷政令。
    宣傳大秦思想,引導民間風向。
    這兩個職權,均沒有實權。
    也就是所謂的苦口婆心卻又落不到好處。
    而與宣傳司職權貼切相關的,便有一個被朝廷忽視,卻又非常重要的權力。
    朝廷政令會經過郡縣鄉最終至裏,這一步步一定會變樣。
    恰巧。
    朝堂並沒有對這樣的政令進行監督,通常情況下,隻是將政令政令下達至郡,至於郡如何執行,朝堂隻看最終究竟是變好還是變壞。
    正如方懷購糧分糧,這件事朝堂並不關心。
    宣傳司想要爭奪的,正是這部分權力。
    宣傳司是直屬三公九卿的司署,參與在朝議之中,可以得到第一手朝廷政令,而後通過宣傳司內部直接下達到鄉裏的宣傳司,隻要不經過縣丞鄉主之手知曉朝廷政令,便能夠解讀第一手朝廷政令。
    如此。
    宣傳司會接到兩份朝廷政令,一個是縣丞鄉主下達到鄉裏的政令,一個是朝廷直接下達至郡的政令。
    兩相對比。
    宣傳司的權力,便來了。
    郡縣政令如果與朝廷政令相差甚遠。
    以張良,林天,馮小天三人現在的動作。
    直接通過宣傳司內部諫言陳書到丞相府,也就是朝堂之上,甚至於宣傳司司正直接遞到皇帝手中。
    諫言陳書啊!
    這可不是彈劾文書。
    人家對朝廷政令的諫言,皇帝是聽還是不聽。
    聽了。
    郡縣政令嚴重背離朝廷政令,朝堂便會越過郡中派遣官員前去調查。
    一旦查到問題,便是整頓。
    如此。
    宣傳司的權力便會直接威脅到郡縣鄉乃至裏正這一層官員。
    二等五流以下,皆要受到宣傳司的製衡。
    這就是權力。
    而現在。
    朝廷對於張良三人一路從馬台裏抬上來的事件處理,便決定著,朝廷是否要給予宣傳司這樣的權力。
    駁回淳於越的諫言陳書。
    宣傳司自然知曉朝廷拒絕賦權,暫時會平息下來,
    可倘若朝廷接受淳於越的諫言陳書,就驪邑縣縣丞方懷對專項撥款處置方式進行修正。
    那麽接下來。
    就會有更多的鄉裏宣傳員,通過宣傳司內部遞上來諫言陳書,陳述郡縣鄉裏對朝廷政令執行的不妥之處。
    那麽,朝廷是受理還是不受理。
    不受理,便是要眼看著郡縣歪曲朝廷政令。
    受理,宣傳司便會形成穩固的監督郡縣鄉執行政令之權。
    嬴城沉思。
    這一點,的確是他當初成立宣傳司忽視掉的問題。
    真的沒想到,宣傳司內的高人竟然見縫插針,在極其複雜的朝堂結構之中,找到了這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
    “是末將老了麽,還是說現在的大秦人才濟濟,說真的,末將是真的沒想到,竟然有人能想到此種以小博大壯舉。”
    王賁忍不住的感慨道:“說真的,若此事是一腔熱血還好,可倘若是存心算計,那這謀劃之人就著實驚人,這樣的人,竟然隱藏在宣傳司內,著實屈才了。”
    “若有可能,末將倒是真想見見此人。”
    馮去疾笑了笑,對王賁的感慨嗤之以鼻,嗬嗬道:“人家是誌在必得啊!”
    “王將軍切莫小覷了這天下英才啊,天下之大,人才是從來都缺,就要看如何用了。”
    “淳於越遞上來諫言陳書。”
    “可那張良三人,卻返回馬台裏,本身宣傳員有宣傳朝廷政令之責,人家開始對馬台裏鄉民詳細的解讀朝廷政令,專項撥款具體要做什麽,地緣為政究竟是什麽意思?”
    “方懷將專項撥款購買錢糧分給鄉裏,究竟是好還是壞,人家給馬台裏的鄉裏們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東鄉縣拿到專項撥款之後,已經開始對渭水動工,要將東鄉變成轉運之地,並開設十幾個大型磚場。”
    “如此對比之下,即便是馬台裏鄉裏百姓們再愚昧,也架不住宣傳員的反複宣傳。”
    “如果老夫所料不差的話,若是朝廷駁斥諫言陳書,接下來,萬言書就帶著驪邑縣百姓們誠懇的富貴之心就來了。”
    “屆時,朝廷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這天下數不盡的陰謀詭計,隻要能管中窺豹,便能瓦解掉陰謀,但唯獨,陽謀之策是最難招架的。”
    沉默!
    即便是一向洞察人心的李斯,也在此時沉默了下來。
    朝政這一塊他並不負責。
    全程。
    張良三人沒有做出任何違法之處,尤其是在自下而上的程序上,可以說是無懈可擊,此事根本涉及不到律法層次,即便是行政法,也無法對三人行徑進行判罪。
    尤其是郡宣傳使霍洪彈劾文書遞到淳於越手中之後,淳於越將彈劾文書轉為諫言陳書。
    這挑不出半點毛病。
    彈劾文書隻要不出宣傳司,就不能定性為以下犯上。
    而到了淳於越那兒,人家本身就有權力彈劾包括郡,司署官員權力,隻要淳於越自己起草彈劾文書彈劾內史郡郡守馮世傑處政不力,疏於督促,嚴重給來個瀆職,屍位素餐,也可以涉及到驪邑縣執政不妥。
    但淳於越選擇了更為穩妥的諫言陳書,這一步步,無懈可擊。
    “老夫更加傾向於,這是一場陽謀之策,有人算好了方懷,馮世傑在勸說之後所有的反應。”李斯沉聲道:“而後步步為營,看似一腔熱血為秦國,實則圖謀這至關重要的郡縣內的監督政令之權。”
    “而且!”
    “老夫必須要懷疑,這是宣傳司內,儒,法,農三方達成的一致結果,而不是單純儒生所為。”
    “農法二家人數龐大,人員複雜,分去宣傳司的人,即便是不加入儒家,卻也要為自己爭權!”
    “此事,也是老夫疏忽了!”
    “此時醒悟過來,卻已經遲了!”
    李斯可謂是幡然醒悟過來。
    一向算計人心的他,此次是真的忽視了。
    當初他大筆一揮,從法家弟子當中選出來了三萬人進入宣傳司製衡儒生,但是,人心各異,這些法家弟子也不甘人後,在五年同位同職輪守製實行後,這些人可能再無出頭之日。
    而這,便可能是法家弟子參與進去的重要原因。
    身在官場。
    若無上升之心,與世無爭,還不如不入官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