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天下很大，大到如江湖爛漫。
    蕭朝淵也曾乘舟漂泊，見過浪潮迭起，見過驚濤萬丈，見過怒海遊龍……
    年少時，他入京城繁華之地，領略過天下山門真正天之驕子的風采。
    然而，那樣的風采放在如今的陰山，放在眼前的少年前，卻顯得暗然失色。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江湖依舊風波起，總有新人換舊人。
    這一刻，蕭朝淵望著李末孤立的身影，眼中的光彩卻是前所未有的熾烈，許久不曾波瀾的血液似乎漸漸滾燙。
    “終於找到了。”
    蕭朝淵沉默不語，內心卻仿佛有著一道聲音在呐喊。
    石壁留痕，後山偶遇，屍妖大戰……從那時起，蕭朝淵便知道這個神秘少年便是他一生最大的機緣。
    此時此刻，蕭朝淵的目光有些迷離，腦海中那些早已死去的記憶漸漸複活過來。
    當年，他進入京城，參加玄天館的選拔考核，結果大敗虧輸，僅僅一輪便被淘汰。
    遭人折辱，流落京城，隻能終日買醉，媽逼自己。
    畢竟當初他可是帶著所有人的期許拜別山門，在大家的心中他進入玄天館早已是板上釘釘。
    甚至於在有些親友的極力宣傳之下，他早已被玄天館內定，天之驕子，一飛衝天，就連酒席都大擺了三天三夜。
    羅浮山宗主都找他談話，龍淵府的府主都前來恭賀……
    在這種毫無退路的情況下，當時的蕭朝淵如何有臉返回山門。
    就在此時，那一夜，年少的蕭朝淵在京城街頭遇見了一個瞎子。
    那瞎子說他半生庸碌浮塵，四十歲之後，必遇貴人，一飛衝天，成就無雙，可為一宗之長。
    蕭朝淵半生大起大落，回到羅浮山之後，一心清修，早已斷了少年時代的念想，過往種種，恍然如夢。
    對他而言，那揚名天下的執念或許隻是大夢一場。
    然而，李末的出現卻仿佛他人生中的一盞明燈，江湖無盡，波濤起伏，卻是讓他見到了光亮。
    “四十歲之後，必遇貴人，一飛衝天，成就無雙……”
    瞎子的話回蕩在蕭朝淵的腦海之中，他的目光越發熾烈，盡管他認定的這位貴人隻是位年紀與蕭鹿瑤相彷的少年。
    可是那又如何？足夠貴便足夠了。
    “你……我總算找到你來……”
    蕭朝淵走到了李末的身前，一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爹，你也認識李末！？”
    就在此時，蕭鹿瑤走了過來。
    “李末？這是他的名字？”蕭朝淵的心中一陣激動，仿佛抓住了後半生的前程。
    他費勁心思，將門中九院所有三星，二星……甚至一星捉妖師的名冊資料都翻了個遍，就是為了這個名字。
    “蕭副座……我師姐沒有殺人。”
    李末開口了，第一句話便是維護起燕紫霞來。
    “你師姐？”蕭朝淵一愣，他連李末是什麽來路都不知道，怎麽會知道他師姐是誰？
    “燕紫霞。”蕭鹿瑤從旁提醒道。
    “燕紫霞是他師姐！？”
    蕭朝淵心頭咯噔一下，眼前這少年果然就是他們山鬼院的。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駭然之情便越發濃烈。
    他們山鬼院的祖墳可是大火焚天，居然出了如此妖孽的弟子，天賦之高，直追當年的黑劍。
    “她殺了同門，有人證……”蕭朝淵輕聲歎道。
    燕紫霞狂性大發，有一活口逃了出來，如今身受重傷，癲狂不止，尚且山門之中。
    更何況，她後來身聚妖鬼，可是被羅青岩等十幾名弟子看到了。
    這些事情無論如何都是遮掩不過去的。
    “我師姐是被陷害的……這裏可是陰山，妖鬼眾多，那些弟子道行淺薄，受了蠱惑也是情理之中。”李末澹澹道。
    他的話倒是也提供了一個可能，隻是……
    “證據呢？”
    “我說的話便是證據。”李末眸光凝起，沉聲道。
    他以入夢之法在燕紫霞的夢境中看得一清二楚，雖然不知道是何人出手，但是那些慘死的同門確實不是死在燕紫霞的手中。
    “我明白了。”蕭朝淵點了點頭。
    他哪裏看不出來燕紫霞對於李末的重要性。
    既是如此，他反而鬆了一口氣。
    蕭朝淵很清楚，當個人的能力大到一定程度，便會無形之中無視許多世俗中的羈絆。
    李末如此維護師姐，至少說明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這樣的話，蕭朝淵倒是心安不少。
    他就怕遇見那種天賦異稟，卻目中無人，甚至獲得力量，便將人命視為草芥的狂傲冷冽之徒。
    古往今來，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有些直接將山門親友當做跳板，一旦毫無價值，棄之如敝屐，情義絕滅，還自詡大道無情。
    “這件事我會處理，定然會還她清白。”蕭朝淵點了點頭，給予了承諾。
    此刻，他不是以個人的名義，而是山鬼院副座蕭朝淵的名分。
    “有勞蕭副座了。”李末抱拳，旋即轉身走向山洞。
    蕭朝淵張了張嘴，想要叫住，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他現在有很多問題要先弄明白。
    這決定了以後對待李末的態度。
    目送著李末進入洞穴，蕭朝淵方才緩緩收回目光，看著遍地廢墟，滿目狼藉，他終於將注意力放在了自己這位寶貝女兒的身上。
    “瑤兒，這裏剛剛發生了什麽？”
    “陰山鬼姥死了！”
    蕭鹿瑤開口一句便是語出驚人，不說驚得蕭朝淵心髒驟停，也讓他剛剛愈合恢複好的腸子抽了幾抽。
    “你說什麽？陰山鬼姥……死了！？”
    蕭朝淵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那位讓羅浮山上下都頭疼不已的陰山之主死了？而且還是死在這裏的家門口？
    這簡直不可思議。
    陰山鬼姥為何如此難纏？就是因為她占據這陰山地利，修煉妖法，能夠調動融合玄陰凶煞之氣，這種力量對於人類乃至於捉妖師而已實在太致命了。
    然而，這樣的陰山鬼姥居然沒了！？
    “不會是……”蕭朝淵想到了一個可能，他下意識地看向洞穴，卻依舊有些不敢相信。
    “她死在了李末的手裏。”蕭鹿瑤長長歎了口氣。
    這一夜，她早已麻木。
    “真是他……”
    蕭朝淵深吸了一口氣，顫動的眸光中泛起深深的異彩。
    他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少年。
    陰山鬼姥，凶名赫赫的大妖都死在了他的手中。
    這不是戰績，而是奇跡。
    蕭朝淵不知道李末世怎麽辦到的，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李末的價值比他想象得更加巨大。
    “時來運轉……當真是時來運轉……他果然是我的機緣啊……”
    蕭朝淵平靜十幾年的心潮前所未有的起伏，江浪反覆，無法平靜。
    他知道，屬於自己的時代或許真的來了。
    從今以後，羅浮山的時代名喚蕭朝淵。
    對了，他看重什麽？燕紫霞？不就是給她洗白嗎？
    如今這種事情在蕭朝淵眼中已經是必須完成……不……是已經完成了。
    別說燕紫霞沒有做過，就算是真的做過，蕭朝淵也給她洗得白白胖胖，粉粉嫩嫩。
    一個身受重傷的瘋子的話怎麽能信？昏昏沉沉，又是從陰山這種鬼地方跑出來的，保不齊哪天就死了，胡言亂語而已，不足為信。
    羅青岩他們看到了什麽？
    不就是看到燕紫霞為了保護眾人，以身飼妖嗎？
    這般為了斬妖除魔，保護同門，不惜犧牲自己的大義難道不該受到嘉獎嗎？
    從這個角度來說，燕紫霞應該成為羅浮九院上下所有弟子學習的榜樣。
    此刻，蕭鹿瑤絲毫不知，在他爹的籌劃之中，燕紫霞已然成為了羅浮山全體捉妖師的楷模。
    “瑤兒，記住了，今天看到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要往外漏。”
    就在此時，蕭朝淵恢複如常，鄭重地提醒道。
    “爹，這麽大的事情，瞞不住吧。”蕭鹿瑤忍不住道。
    陰山鬼姥隕落，這麽大的事情必定震動三山之境，連龍淵府的玄天館怕是都要過問。
    誰殺了此妖？總會有人問起。
    更何況，李末斬殺陰山鬼姥，一戰成名，這是好事啊……如果傳出去，他們山鬼院也將臉上有光，再也不用跟吞火院爭奪倒一倒二了。
    如此喜聞樂見，根本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這當然是好事……可是不同的時機公布，效果可是天差地別……”蕭朝淵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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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為山鬼院副座，他自然要將利益最大化。
    如此年紀的內息境九重高手，足以斬殺陰山鬼姥的存在……傳出去，最多便是獲得一些榮耀名聲，甚至是玄天館微不足道的獎勵。
    這並非利益的最大化。
    相反，如此搶眼的李末或許還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要知道，玄天館的選拔考核已經快開始了，這時候跳出來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最重要的是，如果此時亮明了李末的身份，這一切的榮耀跟蕭朝淵毫無關係。
    他需要好生經營，讓李末獲得最大化利益的同時，自己也能夠沾沾光。
    當然，蕭朝淵還有一重考慮，李末在羅浮山如此聲名不顯，如果一旦將此地的事情傳出去，如此高調，他是否喜歡？
    蕭朝淵的考慮涉及到方方麵麵。
    “那宗門裏若是追問起來……”蕭鹿瑤忍不住問道。
    這種大事情想要捂得嚴絲合縫，似乎不太可能。
    “乖女兒，這裏麵的事情你就不用問了。”蕭朝淵冷笑。
    他這麽多年的山鬼院副座可不是白當的。
    “對了，李末在我們山鬼院到底擔任何職？”
    就在此時，蕭朝淵隨口問出了心中的疑問，他查遍門中捉妖師的膽敢都沒有找到李末的檔桉。
    “幽牢獄卒！”
    “什麽！？”
    蕭朝淵立地不穩，險些晃倒，緊接著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那深不見底的洞穴。
    ……
    古洞幽深，瑩白的月光透過穹頂的小口灑落，映照在燕紫霞的身上。
    “師姐……”
    李末走來，卻發現燕紫霞已經蘇醒，徹底從鬼門關前轉了回來。
    她青絲披散，月光好似一層薄紗披散在她的身上，遠遠望去，說不出的柔美動人。
    “末末……”
    燕紫霞轉過身來，看向李末，悄美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九重大境，力殺鬼姥……你當真給了我一個很大的驚喜。”燕紫霞喃喃輕語。
    “我卻不知道，你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長到了如此高度。”
    “運氣而已。”李末拉著燕紫霞的手。
    “師姐，我們回去吧。”
    燕紫霞玉手抬起，撫過李末的臉龐。
    “你長大了……再也不需要師姐護佑了……”
    “師姐……”
    燕紫霞的眼中透著一絲欣慰，一絲不舍。
    她轉頭看著穹頂上空的月光。
    “我要走了。”燕紫霞突然道。
    “走？去哪兒？”李末微微怔，不由問道。
    “雲遊天下……這或許是我的宿命。”燕紫霞回過頭來，淺淺一笑。
    “師姐，你……練成降魔寶印了！？”李末眸光凝起，瞬間便想到了一個可能。
    唯有練成降魔寶印，燕紫霞才會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嗯。”燕紫霞點了點頭：“這多虧了你。”
    “舍得生死參玄妙，身化寶印降妖魔……”李末喃喃輕語，終於窺伺到了這門印法的真正奧秘。
    不噬妖鬼，不煉人命，舍得生死，方能入道。
    至此一途，方為玄門正宗。
    這是燕紫霞的紀元，雲遊天下，見諸妖鬼，從而開啟悟道修真的不二法門。
    這才是此印法真正的修行途徑。
    “恭喜師姐了。”李末由衷歡喜。
    他知道這是燕紫霞的機緣，別人求都求不來的造化，自羅浮山祖師之下，也唯有此一人而已。
    人生便是如此，有人來，有人走……
    江湖路遠，不知道在未來某處再次相逢。
    這便是滾滾紅塵，留有期待，心中感懷。
    此刻，李末縱有不舍，更多的卻是為燕紫霞感到高興。
    “末末，將來你的成就必定會在我之上，少年功業，揚名天下……”
    燕紫霞看著李末，臉上噙著笑意。
    “三年之後，我去京城找你。”
    燕紫霞心裏清楚，以李末的天賦和修為，進入玄天館根本沒有任何懸念。
    “好，三年之後，我在京城等著師姐。”李末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風波俱靜。
    燕紫霞背負長劍，懷揣著對李末的期許遠走他方。
    這一夜，陰山荒蕪。
    曾經的陰山之主和光同塵，永久地留在了這處絕地。
    這一夜，羅浮震動。
    九院首座齊至，商討著此次風波的影響和後事。
    當然，一個最大的疑問擺在了他們麵前。
    到底是誰斬殺了陰山鬼姥。
    ……
    黑夜漫漫，無邊無際。
    圓月西落，東風似乎已經隱隱有了光亮。
    無盡的廢墟之中，一陣腳步聲緩緩傳來，踩在那碎裂的爛木之中，發出咯吱聲響。
    “陰山之主啊……就這樣死了，羅浮山還是有能人啊……”
    輕輕的歎息緩緩落下，沒有半點的情緒波動。
    殘落的月光，映照出一位清秀少年的臉龐，赫然便是羅浮山第一天才齊羽。
    “真是可惜了。”
    他喃喃輕語，手掌覆在蒼涼荒蕪的地麵之上，緊接著傳來“咕冬咕冬“般的渴飲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