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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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老嶽父的家,已經不在姑蘇了,而是在大如州。大如州是個什麽州,是個什麽地方,其實也是諧音,意思是大概風俗如此的一個州。什麽風俗呢,就是像甄士隱的這個老嶽父這樣,對女婿巧取豪奪,飽有世態炎涼的一個州。
    老嶽父忙陪著笑出門問這些公差:“我們都完了稅了啊,您大佬有何貴幹啊?”公差隻嚷:“這家可是姓甄,快請甄爺出來。”老嶽父說:“小人不姓甄啊,小人的女婿倒是姓甄,但是已經出家當道士了。”公差喊道:“我們不管,既然是你女婿,你就跟著我們去麵見太爺吧,不要亂跑。”說完不由分說,推擁著老嶽父就去了。家人嚇得各個驚慌。
    到了晚上,老嶽父卻滿麵紅光地回來了,拿著二兩銀子的打車費,向家人宣布新聞說:“是這樣的,這是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雨村,卻是咱女婿的舊相好,方才從門前經過,看見嬌杏那丫頭在門前買線,一想,以為咱女婿現在是在這裏。所以把我給叫去了。我都給解釋清楚了,那太爺倒好生傷感,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讓我打車回來。)”——隻送了二兩,這賈雨村,恨少!
    一家人方才安定了心。次日,賈雨村又差人送了兩封銀子來,還有四匹綢緞——這賈雨村還是知道感恩圖報啊,送了好些銀子和布——不料,放下銀子和布,卻是對老嶽父說:“能不能,托您老把嬌杏那丫頭,添給我做二房啊?”——唉,原來是討二房,所以送了銀子來。這丫鬟的身價,倒是比甄士隱老爺的“二兩”還來得金貴。
    一家人自然沒有話說,喜得屁滾尿流,立刻攛掇那丫鬟——就是嬌杏了。當時的丫鬟都是買來的,慢慢養的大了,也就嫁出去了,但是嫁給誰,主家很有權力,也不知丫鬟本身是不是很樂意,總之當夜,嬌杏就被用一乘小轎抬著,送給賈雨村去了。
    這是半夜抬進去,也不是八抬大轎抬的了,那是正夫人才享受的待遇。賈雨村見娶得了嬌杏,自然歡喜,不必多說,次日又送了一百兩銀子給“老嶽父”,並甄士隱的那老媳婦也得了許多事物,這邊老嶽父家從此無話。
    嬌杏本來是個丫鬟,就是當年賈雨村亂翻書時從書房往外看見的,偶然一見,不成想今日終於修成正果,當了二姨太。不久,大姨太突然鬧病死掉了,賈雨村就把嬌杏扶了正。總之,甄士隱的投資,不如這丫鬟來的一瞥,回報得更硬實。
    賈雨村於是繼續在這裏當官——他本是考中了進士,而被派在這裏當官的。按照當時一般當官的風俗,賈雨村也少不了要貪點財,受點賄什麽的。但是貪財受賄可以,對上邊人要敷衍好。但是賈雨村大約從前的狂妄書生的本性沒有變,偏對上級也經常侮蔑。氣得上級把他參了一本,於是下了崗,把這幾年積累的雪花銀和扶正的媳婦都送到原籍,然後自己一個人,遊浪江湖去了。到處玩山逛水。
    這一日,遊浪到了淮陽地界,這淮陽的地方官名叫林如海。林如海原是上一屆高考的探花高考第三名),而且祖上也是闊氣的,曾經做過侯,到了他這第五代的時候,已經不是侯了侯隻世襲三代,太多的侯,國家也養不起,所謂五世而斬),所以老林就從新科舉起家,考了個第三名,如今在這裏當地方官呢。膝下隻有一個女兒,乳名黛玉,年方五歲。林如海還有幾個姬妾,但是都生不出兒子來。就是長房夫人生了這麽一個黛玉,於是夫妻倆把她視如珍寶,而且因為沒兒子,就想把她當兒子養。所謂當兒子養,就是教她讀書識識字什麽的,剛好黛玉又聰明清秀,於是正適合識幾個字。當時的女孩真慘啊,如果剛好把她當女孩養,則連識字的必要都沒有了。)
    賈雨村聽說,這林如海大長官,正要給自己的女兒聘個私家老師女孩去學校不方便,可能學校沒有女生廁所,即便貴族學校也沒有,所以得找私人老師來家教)。賈雨村剛好把盤纏也花光了,想尋個呆的地方,安身的地方這就不合理了,畢竟雨村也是革職的官員,家裏邊有雪花銀,何以非要幹這個呢,但是原來故事就是這麽說的)。於是賈雨村托了自己在淮陽剛好認識的人介紹,就去了林府當私人教師了。好在隻有一個女學生,兩個丫鬟伴讀這伴讀的丫鬟是最管用的,如果比如說黛玉不好好念書,老師就會打這伴讀的,據說這是古代傳下的規矩,以前周成王念書,周公的兒子伯魯伴讀,成王不好好念書,老師周公就打自己的兒子——這個伴讀的伯魯,所以這規矩就傳下來了),這女學生年紀又小,身體又特別怯弱,所以每日工課設的都不多,所以賈雨村非常省力。
    誰知過了一年,這女學生的媽媽姓賈)一次鬧病就突然而終了。賈雨村到了誰家,誰家就倒喪,他也是霍啟了。)女學生為了媽媽的死,哀痛過傷,本來身子就怯弱多病,一下子更病了,於是連日都不上學。
    賈雨村“被放假”以後,沒事,就到郊外散玩兒,這一日走到一個廟裏——當時的廟真多啊,和尚霸占了很多社會財富——上寫三個大字“智通寺”,下麵還有一個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賈雨村一看,心說好奇怪啊,這大約是下崗官員開的廟吧。我遊曆過的廟很多,寫這樣對聯的倒不曾見過。於是就有了好奇,邁腿進去。不料遇上一個老僧,說了幾句話,卻又聾又昏,並沒有什麽高明。
    賈雨村不耐煩,於是從廟裏出來,還到附近的一個村子酒肆裏吃酒。剛一進門,座位上一個吃酒的客人起身大笑:“奇遇,奇遇,這不是雨村嗎?”
    賈雨村一看,認識,原來是自己的京師弄高考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古董商,大名冷子興。當下坐下,倆人閑談慢慢喝,冷子興也是回家探親路過這裏,倆人相敘些別離後的事情。
    賈雨村於是問到:“近來京都有什麽新聞沒有?”又在找新聞,大約當時的人都煩悶的不行,專製社會特凝滯,所以總要找點新聞聽才不饑渴。)
    冷子興說:“新聞倒是沒有,隻是跟你同姓的榮國府的賈府,出了一點新鮮事。”
    賈雨村說:“哦,怎麽了?”
    子興歎了口氣說:“這家人開始不行啦,不比先前的時光啦!”
    “不會吧,我以前去金陵玩路過他們老家他們現在住在京都,金陵是其老家),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兩家的宅院相連,竟將大半條街都占了。從牆往裏邊一望,殿廳樓閣,崢嶸聳峻,花園裏邊,蓊蓊蔚蔚,沒像是要衰敗啊?”賈雨村說。
    冷子興笑說:“你這進士是怎麽考的啊?原來也沒考辯證法啊。古人有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如從前那麽興盛了,但是比一般的仕宦人家,氣象還是不同的。隻是現在,一家子人越來越多,主子仆人,呼呼啦啦,都是安享富貴的,能夠辦事兒運籌帷幄的一個沒有,整天又講日用排場,根本不知道節省,所以外麵架子雖然沒倒,內麵錢袋子卻開始空了。而且現在的兒孫,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賈雨村奇怪地說:“我聽說這樣的人家,是最重視教育的,請的都是私人教師,難道教育體製出問題了?怎麽會一代不如一代呢?”
    冷子興說:“你聽我慢慢說啊我最喜歡八卦了)。當時寧國公和榮國公是兄弟倆,寧國公公爵,比侯還大)是長子,生了四個兒子,寧國公死後,兒子賈代化襲了官兒,如今也死了,兒子賈敬又襲了官,但是賈敬一味好煉丹求神仙,幹脆把自己的官給了他的兒子賈珍。賈珍還有一個兒子叫賈蓉,今年十六歲,不肯讀書,一味享樂,竟把寧國府要翻了個個兒。榮國府那邊,自從榮國公死了以後,兒子賈代善就襲了他的官,還娶了一個媳婦,就是金陵世家史侯侯爵的了)的小姐,生下倆兒子,大的叫賈赦,跟一般的老大似的,老老實實,也沒什麽特別的,襲了老爸的官——賈代善早已經去世了,其夫人還在。二的兒子叫賈政。這賈政跟他哥不一樣,卻是自幼酷愛讀書,為人那叫講究,又方又直,脾氣硬,現在在部裏當了個員外郎。這賈政娶的也是大戶人家的王氏,頭胎生下一個公子,名叫賈珠,後來娶了媳婦叫李紈),卻不料自己死了。二胎生的奇了,是個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所以叫元春,那是有才有德,被選到宮裏做女史女的司馬遷)去了。三胎生得更奇了,我說的新鮮事兒,就是說他呢:剛一落胎,嘴裏就銜了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這要麽就是媽媽王夫人肚子裏有結石,摸得光滑了,要麽就是王夫人故意搞怪,生完給孩子嘴裏趕緊按一個玉,自己在家族裏也體麵了,兒子從小有奇異,將來沒準就把大哥賈赦家裏的孩子給比下去了。這老二一枝啊,就是好事總趕不上,世襲啊什麽的也論不到,於是就這麽發憤圖強),這玉呢上麵還有文字,總之你說這是新聞不是。”
    賈雨村說:“這個倒是新鮮了,想來是有來曆的。”看,外人賈雨村都這麽說了,家族裏如何不珍怪他。)
    冷子興接著說:“是誰也都這麽說,於是他的奶奶賈代善的媳婦史女士——也就是‘賈母’了)把他愛如珍寶。到了周歲的時候,賈政老爺要試一下他的誌向,於是把世上所有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抓,伸手隻把脂粉盒子和女孩的釵啊玉環啊全抓過來玩弄虧了他媽給他按了玉來搞怪,還是露怯了)。於是那賈政老爺就不高興,說將來不過是酒色之徒,因此從此不大喜愛。唯獨那太君奶奶,賈母)還是把他愛得如命根子一般。說來又奇了,現在已經長到十來歲了,那淘氣自不必說,但聰明也是百裏挑一的,說起話來也奇怪,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的,就覺得清爽了,見了男的,就覺得臭氣逼人。’你說好笑不好笑,這將來長大一定是色鬼無疑了!”
    “嗬嗬,”賈雨村笑道,“這在遺傳學上是戀母情結,他爸爸賈政是那麽端正方嚴的老二,所以必然脾氣也不怎麽好,所以打小他一定怕著老爸,總有弑父娶母的傾向。但是這個傾向得按製住啊,於是就喜歡女孩子,見了男的就討厭。可能老二生的孩子都這樣吧。”
    冷子興露出奇怪的樣子:“這是你們進士讀書科研的結果嗎?你們在殿試裏高考就考這個嗎?”
    賈雨村說:“嗬嗬,我就是那麽一說,總之你把他當色鬼看待是錯了。其實他反倒是很有愛心的。這也就是我們孔子說的仁啊,愛母親,也是愛,也是仁啊。推而廣之,是凡女的都愛,對男的都恨,都厭,總之這是仁裏邊夾了一些乖僻習性,本質還是好的嘛!世上純仁純偉大的人,那有多少啊,也就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這些人,世上純惡大奸的也不多,也就蚩尤、桀紂、安祿山他們。更多的人,都是仁裏夾了一些乖張,隻是仁和乖張的比重不一樣吧,像是阮籍、嵇康、唐明皇、柳三變,以及近日的唐伯虎、祝枝山更是明朝的事無疑了),等等諸多凡人都是這類的。”
    冷子興說:“依你說,倒也有些道理,看來不讀書是不行啊。”
    賈雨村說:“嗬嗬,我也是瞎分析。”
    冷子興說:“現在賈府中還真就有幾個好兒女。賈政老二)老爺生的元春就不用說了,還一個是賈赦老爺跟他的姨太太生的,叫迎春,還一個三小姐是賈政老爺跟姨太太生的,叫探春,四小姐是同族的寧國府裏賈珍的妹妹,叫惜春。兩頭的是嫡的,中間這倆是庶出的,出身不夠高。)史老夫人極愛這些孫女們,都跟在這祖母身邊,一起讀書,個個都不錯。霍霍。”
    賈雨村說:“有意思啊。”
    冷子興說:“其實,賈赦、賈政兩位老爺,下麵還有一個胞妹,名喚賈敏,就是你上班的林大長官家裏的媳婦啊。”
    賈雨村拍手笑道:“對極了對極了,我這個女學生,名喚黛玉,她讀書寫字的時候,是凡遇上‘敏’字,就都念做‘密’保密不能說,當時要避父母的諱,因為直接叫爹媽的名字,太沒大沒小了——不像美國人似的)。我當時還疑惑,現在明白了,那一定是無疑了。看來我這女學生,也是史老太君賈母)的外孫女啦。唉,可惜上個月,她媽媽竟不小心亡故了。”賈雨村倒哪兒,哪就家破人亡。)
    冷子興說得更八卦了:“唉,不知這個黛玉小姐,未來的東床快婿會是誰?”
    賈雨村說:“咦,說到男的,你說來說去,貌似賈政老爺家裏男孩倒頗有幾個,比如那個銜玉的,那賈赦老爺膝下竟都是女孩,竟沒有一個男嗣嗎?”
    冷子興說:“有是有一個,名叫賈鏈,現在已經二十多歲了,娶的是賈政老爺二叔)的夫人王氏的侄女,大名王熙鳳。這位璉爺現在捐了一個同知知府的屬官),也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但是世路上好機變,言談使得,現在幫著料理家務。不料,他娶了媳婦之後,卻是上下無不稱頌他媳婦,於是他倒退避一舍,讓媳婦管家務。她那模樣是極標誌,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細,竟是一個男人萬個都不及她一個的。”
    賈雨村說:“這又正應了我說的那個意思了,人啊,都是仁和乖張的整合體,你方才說的所有這些個人,包括賈璉啊,都是正邪兩相疊而鬧出來的一個人。不信,咱走著瞧。”既然如此,那就對他們談不上恨,也談不上歌頌,隻是覺得人就是這麽可親吧。)
    冷子興說:“正也罷,邪也罷,光管了別人家的這些帳,你也喝一杯動動筷子啊。”
    賈雨村說:“唉呀,剛才光顧說話,就多喝了好幾杯了。不能再喝了。”
    冷子興說:“咱說著別人家的事兒,正好下酒,再多喝幾杯又何妨?”
    賈雨村說:“不早了,要關城門了,我們路上溜達著再談。”
    倆人方要開走,忽聽後麵有人叫說:“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訊的!”
    欲知喜訊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