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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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幾日是在江陰,在這裏做項目,晚間就開始翻寫這個故事。而金陵即南京就在離江陰不遠的另一處的江邊上。
卻說賈雨村這時已經做了金陵應天府的知府,這時正有一個人命官司的案子擺在他的書桌上。那是兩家人爭著買一個丫鬟,互不相讓,最後用拳頭來解決問題,其中一家把一家人給打死了。賈雨村於是傳來原告,說:“你是怎麽回事,身份證都登記了嗎?你怎麽回事!”
原告說:“被打死的是我家的少主人。那天他去人貿市場看好了一個丫頭,不想是人販子拐來的。我們已經把該給的銀子給他了。我家小爺查了氣象報告,說第三天是好日子,適合進人,於是等著。不料這人販子,轉手又悄悄地把她賣與了薛家。我們知道了,一起去登門要。不想那薛家是金陵一霸,仗著有錢有勢,一幫小廝上去,竟將我們小主人打死了。那凶殺公子和打人的仆從,現在都已逃走,無影無蹤。小人願大老爺主持公道,哇呀呀,現在要恢複法製和秩序。”
賈雨村一聽,大怒,還有這麽藐視王法的,於是說到:“豈有此理!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傳令,給我追回來!”剛要發簽子這是執法的搜查證,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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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桌案旁邊立的一個門子幹收發傳達的工作的)衝他使勁使眼色。不讓他發簽子。賈雨村也是當官當的有經驗了——一般讀書人不怎麽會當官,全靠下麵的胥吏們張羅,讀書人主要負責寫官樣文章匯報工作和招待上級,遇事得聽下麵胥吏的意見。賈雨村於是滿腹狐疑,暫時把簽字插回去了,命先退堂,然後回到私人辦公室,問那門子是怎麽回事。
門子先貓了腰請安,然後笑著說:“太爺,您一向加官晉爵,把我就忘了。我是從前葫蘆廟裏邊的小和尚啊。”
賈雨村倒是一驚。原來這小和尚因為大和尚們炸供把廟給炸了,整個燒了,無處安身,於是畜了頭發,跑來當吏來了。賈雨村是個很有感情的人,於是也不分貴賤了,拉著他的手,笑著說:“原來是故人啊,來,坐下說。”
這門子不敢坐下,賈雨村反複勸教,方才斜歪了屁股,坐了一個角在椅子上。
門子說:“太爺,這個案子,我其實都知道。這個被打死的鬼,是本地一個小鄉紳小地主)的兒子,有些田產,但是他是個gay,就是最愛男的,有斷袖之癖,最討厭女的。見到女的就跟吃飯的人見到帳單一樣。但是這次一見到這個人販子拐賣的那丫頭,立刻就不喜歡男的了,改喜歡女的了,發誓立誌不再搞男的,一定要娶了這個丫頭。誰成想這人販子又把她賣給了薛家,想卷了兩家的錢就跑。結果是被兩家抓住了,打了個稀巴爛,但是都不肯收他退的銀子,都非要那姑娘。那薛家公子,大名叫薛蟠,人稱‘呆霸王’,如何是個讓人的,喝令手下人,上去就把這小公子給打了稀巴爛,抬回家去就死了。其實這薛公子,本是要進京帶他妹妹做什麽事兒去的,打死了人,奪了丫頭,照舊跟沒事兒人一般,按著原計劃帶著家眷妹妹,還是進京去了。而且,太爺,您知道這個被賣的丫頭是誰?”
“是誰?我怎麽知道?”
“唉呀,說來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蘆廟旁甄老爺的小姐,名叫英蓮的。”
賈雨村感覺很奇異地說:“是啊,我聽說五歲的時候就被人拐了去了,原來是她!那為什麽現在才賣呢?這都七八年了。”
門子說:“得養大了啊,才賣個好價錢啊。偏偏這個人販子租住的是小人我的房子,所以見到,她眉間還有個痣,所以我認得。”
賈雨村說:“那怎麽辦,我得抓人啊。”
“不是,”門子說,“您到咱們金陵這裏做官,可知金陵這裏有個護官符,來此做官的,都要抄一份看看呢。”
說著,就從腰帶上的小袋子裏掏出一份紙,交給賈雨村看。賈雨村戴上眼鏡,一看,上麵都是本地金陵的豪門望族,其中典型的還編成了這樣四句順口溜: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公、榮國公這兩個賈氏之後,現在主要八房都在京都住著,但是原籍金陵還有十二房親戚。)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京都中住著十房,原籍金陵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製縣伯王公之後,賈政的媳婦王夫人和她的侄女王熙鳳,就是這家的,現京都中住著兩房,其餘親族在金陵。)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現居金陵。)
賈雨村看罷,倒吸一口冷氣,門子說:“這四家互有連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那打死人的薛蟠,就是這‘豐年好大雪’的薛家。小的聽說老爺榮任應天府,也是那京都賈家的推薦斡旋。這薛蟠就是賈家的親戚,跟那賈家的孫兒輩賈寶玉什麽的)是表兄弟,這事,所以我說您不能發簽子啊。”
賈雨村猶豫了,歎了口氣說:“那怎麽辦?”
門子說:“您不如順水行舟,把這案子做個了解,日後也好去見賈府上下,還給人情了。”
賈雨村說:“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是皇上降恩,讓我起用複職,實在是應該耽心竭力以報皇恩,怎麽可以好因私廢法呢?”
門子冷笑了一下,說:“您說的何嚐不是大道理,隻是世上行不通的。按您這麽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連自身都難保,古人雲:大丈夫相時而動這個和尚一點佛經不讀,隻看世俗道理),還有說,趨吉避凶者為君子,您還是三思一下吧。”
賈雨村低下腦袋,來回盤算思考了半天,終於抬起腦袋說:“那依你的意思,怎麽辦?”這個讀書人,這是一點事都不會辦,怎麽徇私,也得別人教,上次說找賈家推薦紹介,也是聽了冷子興的支招才知道的。可見念書是一點用也沒有的,隻能培養出傻子。念書能培養出傻子也好,隻要是有點氣節,是個傻子也好。但是氣節也沒有。所以先秦的書——四書五經什麽的,雖然是好的道理,在先秦也有些人信,但是到了皇權專製下,這些書的教誨,就抵不住社會機製對人的改造和教育了。社會結構塑造其中的人的人性,而不是教育和教化可以改良其中的人性。譬如專製的結構,皇帝侵害臣子的權益,政府侵害民眾的權益,一層層地侵害他人的權益,於是就養成了人們互相侵害別人,唯思保護自己也就是上邊所謂總結出的“趨吉避凶者為君子”)。這就是當時的人性了。社會結構決定人性。再教育講氣節,也沒有氣節。)
門子於是教這個讀書一點收獲也沒有的人道:“您不如這樣,那苦主公子家的人不過就是圖些錢,您叫薛家斷給他一千銀子,五百也好,苦主家父母雙亡,都是親族,見了錢,也就無話了。然後您就扶乩,讓扶乩的人說,薛蟠已經得了暴病,死了,惡有惡報了。這樣,也就不用追究了。於是兩相太平,輿論平息。隻把那個人販子,禍事都是由他而起,抓起來,按法處置。”
賈雨村敲敲腦袋,說:“我還再想想,你先去食堂吃飯吧。”
賈雨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第二天坐堂注意不是坐台,但是跟坐台也差不多,都是出賣東西,前者是肉體,他是靈魂),把一應人犯都給叫來,把苦主一家細細盤問。果然發現跟門子說的一樣,這樣人丁不興旺,來告狀的都不是苦主的父母弟兄,不過是些親族,想借機會撈點錢罷了。於是賈雨村也就徇私枉法,糊裏糊塗把這案子判了,基本照著門子的意思。隨後急忙給京城的賈家寫了封信,作書給賈政,說貴外甥的事情,我已經都處理好了,勿慮。這才刁了一枝煙,從台上下來,心安理得地下班去了。
隨後想了想那個門子,知道的底細太多,怕說出自己當年的窮困卑賤來,於是找了個理由,把他發配充軍了事。
卻說這時候的薛蟠,已經走在進京的路上了,帶著自己的老媽和漂亮的妹妹。他的老媽姓王,就是賈府中的賈政老二)的媳婦王夫人的姐姐——所以剛才賈雨村寫信,告知賈政這些事。這王家也是官宦大戶,就是上邊說的“龍王請來金陵王”,其中的頭麵人物,是現任京營節度使的王子騰——他是王夫人和薛蟠媽媽的哥哥。
這薛蟠媽媽王女士,隻有薛蟠這一個兒子,嬌生慣養,弄得他整日鬥雞走馬,遊山玩水,除了能創造一些文化以外,並不能創造物質食糧。但是也奇怪了,薛蟠下麵還有一個妹妹,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把他哥哥不要的好優點和好基因,都給積斂下來了。現在皇上正在給自己公主郡主們選伴讀的,這事自然得是女的來伴讀,薛寶釵讀書識字,頗有才華,於是打算應征海選。所以他的哥哥和媽媽就進京陪著她幹這個事——這事得有親友團去拉選票,到京城裏遊走親戚宦門運作。
這一日到了京城,按照王媽媽的意見,就去妹妹的老公的賈府裏住下,一邊慢慢說海選才女的事。
王夫人這一日正在房中閑坐,突然聽說家人來報:“姨太太帶著哥兒姐兒,全家進京,現在已經在門外下車了。”
王夫人賈政的老婆)一看姐姐來了,喜的好像蹲監獄的人遇上了家屬探視,這好日子一個人過老公又天天跟一幫同僚在部裏瞎開會不陪我)再好也寂寥了,於是歡蹦亂跳跑出大門來迎接。把薛姨媽和薛蟠兄妹和行李都給接進來了。其實薛姨媽在京城也有房產在閑著,但是來京不住妹妹家裏自己單住,顯得不給妹子麵子了,故而來了。
姐妹們多年不見,悲喜交集,哭笑以敘契闊,然後又忙去引見了去見賈母。賈母就是這裏的太上皇,薛姨媽把各種金陵土產包括南京鹽水鴨)都給獻上了,合家全都互相接見,然後擺宴接風。
薛蟠又去見了賈政,賈政就跟王夫人商量,把賈府東北角上梨香院的十來間房,給姨太太和外甥、外甥女一幹人打掃出來住了。於是薛蟠就整日和賈府以及其他賈姓家族裏麵的子侄公子中一幹不學好的,整天吃喝玩樂,今日喝酒,明日看花,後日嫖娼,無所不幹。賈政雖然剛嚴治家有方,但是一則家族大了管不過來,二則現任的族長是賈珍——他是寧國府的長孫,賈政也不便出麵,三則賈政白天忙著部裏開會,晚上自己的業餘愛好又多,摸摸古董,寫寫字畫,下下圍棋,就竟沒有時間整治這幫子弟了。陪著他的都是一幫清客。
而薛寶釵則和黛玉迎春等姐妹一處,看書下棋,做做針線,非常相樂。那薛寶釵雖然年紀比黛玉大不多九歲?),但是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多說黛玉長得不及她。而且寶釵行為豁達,一切從實際出發,不像黛玉那麽孤高,目中無人,所以深得那些丫鬟嬤嬤的心。小丫頭們也多願意和寶釵親近。黛玉心中便多少有些不忿,隻是寶釵卻渾然不覺。能讓黛玉心中略安的,就是寶玉和她非常親密友愛,白天一起玩,一起坐著一起走,晚上夜裏就一起睡黛玉睡裏屋,外麵是襲人,寶玉則睡在房子裏的不知哪裏),倆人從來不打架。雖然現在薛寶釵也許漸漸是個威脅,但是人生正是顧不了太多。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