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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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把一口血吐在地上,自己想想這可不是好兆頭,於是眼中不禁滴下淚來。不禁把未來要爭榮誇耀的心灰了很多。寶玉見她哭了,也心酸起來,要找人立刻燙黃酒,弄藥。襲人怕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對寶玉不好,對自己也不好畢竟自己挨踢不是好事),於是不叫寶玉去。寶玉就給襲人斟了茶來,讓襲人漱口。襲人知道寶玉心裏不安穩,想不叫他扶侍,他也不會依的。於是隻好躺著炕上,由著寶玉去扶侍。
到了天亮,寶玉連忙穿衣服跑了出去,找到醫生。然後寶玉按照藥方,回到園裏給襲人調治,貼上創可貼,不在話下。
中午的時候,因這一天是端午節,王夫人就治了酒席,請薛姨媽母女等人來吃。寶玉見寶釧淡淡的,也不和自己說話,知道是昨天鬥嘴的原故。於是寶玉也無精打采,一頓飯下來,大家話也不多。林黛玉和迎春等眾姐妹,見他這樣懶懶的,於是也不多說話。吃罷,也就散了。
寶玉悶悶不樂,回到房中長籲短歎。這時候,晴雯進來給他換衣服,脫著穿著的,一不小心,就把他的扇子給掉地上了,把扇骨子給摔折了。寶玉就歎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麽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了,也這麽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大約也是對寶玉有心的,聽這話意思,倒是未來要送自己出去,如何不刺心,冷笑說:“二爺近來氣大的很,動不動就給人臉色瞧。昨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摔了扇子,也沒什麽了不得了,從前摔了的東西有的是。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來。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得渾身亂顫,於是說道:“你不用著急,將來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聽見了,忙過來,對寶玉說:“好好的,又怎麽了?真是我說的,一會兒我不在,就有事兒。”晴雯聽了這話,暗顯得是襲人把自己拉得和寶玉很近,倒好像寶玉半個媽,於是冷笑說:“姐姐既然這麽說,就應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襲人現在受傷了,所以才讓晴雯給寶玉換衣服)。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了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要落個什麽罪呢!”襲人聽了,又是惱,又是愧。惱什麽呢,因為晴雯譏諷她“一個人”伏侍寶玉,含了晴雯對襲人霸占寶玉的一點兒不滿;愧的是自己“獨占”寶玉卻沒落好,還挨了窩心腳,這是被晴雯奚落了。襲人想要說幾句,卻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於是隻好忍住不說,推晴雯說:“好妹妹,你快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
那晴雯聽她說出“我們”二字,自然是她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說:“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讓我替你們害臊了!就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現在都稱起‘我們’了。明來正道,連個姑娘指妾)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哪裏就稱上‘我們’了!”
襲人羞的臉兒紫漲起來,但是一想,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用詞太強悍。寶玉在旁邊說:“你們氣不過,我明兒偏抬舉她。”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說:“她一個糊塗人,你和她分證什麽啊?”晴雯冷笑說:“我原是糊塗人,哪裏配和我說話呢?”這大約是諷刺襲人是精明人,會攀住寶玉,所以寶玉也願意跟她說話。)襲人說:“姑娘倒是和拌嘴呢,還是和二爺拌嘴呢?她也聽出,自從自己進屋,晴雯處處在說自己。)要說生我的氣,就跟我說說,不要在二爺這裏;要是生二爺的氣,也用不著鬧得萬人都知道。我不過是來勸架的,姑娘倒尋上了我的晦氣,終究是個什麽意思?我就不說了,讓你說去。”說完便往外走。
寶玉向晴雯說:“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不覺又傷心起來,含淚說道:“為什麽要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打發我出去,那也不行。”寶玉說:“我什麽時候跟人這麽吵鬧過?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出去把。”說著,站起來就要走。故意跟主子鬧別扭,顯然是故意要離開。)
襲人忙回身拉住,笑說:“不要去,你也不害臊,就為這個。”寶玉說:“太太必會答應的,我隻明說是她鬧著要出去的。”晴雯哭著說:“我什麽時候鬧著要出去了?饒氣著了我,還拿話壓派我。隻管去說,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個門兒。”寶玉說:“這也奇怪了。你又不出去,你又鬧些什麽?我經不起這麽吵,你不如去了倒幹淨。”說著,一定要去找王夫人。
襲人見攔不住,隻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香等丫鬟聽見吵鬧,都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兒聽見襲人跪下了,也一齊進來都跪下。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歎了口氣,坐在床上,又叫眾人都起身出去,然後對襲人說:“我真不知道怎麽辦好。這個心都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自己就哭了,那襲人也哭,晴雯更是還在哭。
正哭著,薛蟠派人來,因是端午節,請寶玉喝酒,寶玉於是隻得去了。三人的哭方才罷休。
寶玉喝了一通酒,到了晚間才回來。寶玉帶著幾分酒意,踉蹌著回到自己的院中,隻見院子擺著乘涼的枕榻,有人睡在那上邊。寶玉隻當是襲人,就一邊坐在榻沿上,一邊推她,問:“疼的好些了嗎?”隻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是晴雯,於是一拉她,拉回到身旁坐下,笑說:“你越發嬌慣了,早晨不過就是摔了扇子,我說了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連把襲人也扯上了那麽多,你自己倒是想想,對不對?”
晴雯說:“怪熱的,拉拉扯扯地做什麽!叫人看見更像個什麽!我也不配坐在這兒。”
寶玉笑說:“不配,為什麽還躺在這兒?”
晴雯沒話說了,嗤的笑了一下,說:“你不來就可以,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
寶玉說:“咱們一起洗。”
晴雯搖手笑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可不敢惹爺。上次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個時辰,也不知做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一看,地上的水都淹了床腿,連床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怎麽洗的,笑了幾天。這碧痕也很曖昧。)今天涼快,你也不用洗了,我給你舀盆水,你洗洗臉就好了。”
寶玉說:“那好,你弄完,就拿水果吃吧。”
晴雯笑說:“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都摔壞了,哪裏還配拿水果吃。要是再打破了盤子,更了不得了。”
寶玉笑說:“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不過就是給人用的,愛這樣用,愛那樣用,都可以。比如那扇子可以扇,你要撕著玩也可以的。盤子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一聲響,就故意打碎了也可以。嗬嗬。”
晴雯聽了,就笑說:“既然這樣,你就拿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了。”
寶玉聽了,於是就把扇子笑著遞給她。晴雯竟就接了,嗤的一聲,撕成兩半,接著嗤嗤又是幾聲。寶玉在旁邊笑著說:“響的好,再撕的響些。”
正這時候,麝月走過來,說:“少做些孽吧。”寶玉二話不說,一把把麝月手裏的扇子也奪了來,交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成了幾半。兩人相視大笑。麝月說:“這是怎麽說的,拿我的東西開心?”寶玉說:“打開扇子匣子你挑去,什麽好東西!”麝月說:“既然這麽說,幹脆把匣子抱來,讓她使勁撕,豈不更好?”寶玉說:“你這就搬去。”麝月說:“算了吧,我可不造這孽。”
晴雯笑著,倚著涼榻說:“我也乏了,明兒再撕吧。”
寶玉笑說:“古人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個錢!”一麵說著,一麵見襲人出來了,於是一起乘涼,說話,不消細說。
次日中午,王夫人、寶釵、黛玉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裏坐著,就有人來報告:“史大姑娘來了。”原來史湘雲前不久又回家了,現在又來了,帶著丫鬟媳婦地。姐妹們一月未見,連忙相迎,請進來,見禮坐下。賈母說:“天熱,外麵的衣服都脫了吧。”於是史湘雲把外套脫了。王夫人笑說:“穿這麽些做什麽啊?”史湘雲笑說:“都是二嬸子叫穿的,誰願意穿這麽多。”有禮的人家,出門見親戚,得穿得正式些也就多些。)寶釵在旁邊一笑說:“她啊,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上次她在這裏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抹額也勒上,乍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耳墜子。哄得老太太都叫她寶玉,直讓她過來。後來大家笑了,老太太才明白過來)笑了,說:‘倒扮上男人更好看了。’”
林黛玉說:“這算什麽。前年正月裏她來,老太太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鬥篷放在那裏,誰知一不留神就被她披上了,又長又大,她就拿個汗巾子攔腰係上把係內褲的係在袍子外?),和丫頭們在後院裏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說著,大家包括賈母都笑了。
史湘雲喜歡穿男人的衣裳,還喜歡穿老太太的衣裳。迎春也笑著接茬說:“她這麽亂穿也罷了,我就嫌她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嘰嘰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哪裏來的那些話。”
正說著,寶玉進來了,笑說:“雲妹妹來了。怎麽前兒打發人接你去,你不來?”林黛玉因說:“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湘雲問:“什麽好東西。”那黛玉說的自然是清虛觀裏寶玉挑來的金麒麟了。寶玉笑說:“你信她的呢!幾日不見,長得更高了。”於是大家就說笑了一會兒。隨後,賈母說:“吃了茶,歇一會,去瞧瞧你的嫂子們去吧。”
於是湘雲答應了,帶著自己的丫鬟媳婦,去鳳姐那裏,說笑了一回。又到大觀園裏,去看賈珠的老婆李紈在稻香村),少坐了片刻。
出來以後,湘雲就在大觀園裏溜達,打算去找襲人去,有個小禮物送給襲人。湘雲回頭說:“你們不用跟著我了,盡管去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跟著我就行了。”
於是,眾人都去找自己的三姑四嫂,隻剩下湘雲和翠縷。倆人邊走,翠縷一邊說:“這荷花怎麽還不開?”史湘雲說:“時候沒到。”翠縷說:“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裏的一樣,也是樓子荷花?”湘雲說:“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翠縷說:“那邊有棵石榴,花蕊裏又開出一層花,直開了好幾層,真是樓子裏起樓子,這也難為它長。”史湘雲說:“花草也是同人一樣的,氣脈充足,長得就多。”翠縷說:“我不信這話。要說跟人一樣,我怎麽不見人頭上又長出個頭來的。”
湘雲聽了,不由得一笑,說:“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你叫我怎麽回答?天地間的東西,都是陰陽二氣所生,千奇百怪,都是陰陽順逆。生出來的東西樣子不一樣,理兒都是一樣的。”翠縷說:“這麽說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說:“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麽‘都是些陰陽’,難道陰陽還一個一個的?‘陰’‘陽’兩個字隻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生出個陽來,陽盡了又生出個陰來。”翠縷說:“這糊塗死我了!什麽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隻問姑娘,這陰陽是個什麽樣兒?”湘雲說:“陰陽能有什麽樣,不過是個氣,賦成了個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這是當時的科研成果,中國的麥克斯韋方程。)
翠縷聽了,笑說:“對對對,我今兒可明白了。難怪人們管日頭叫太陽呢,管月亮叫太陰星。就是這麽個理了。”湘雲笑說:“阿彌佗佛,剛明白了。”翠縷說:“這些大東西嗬嗬)有陰陽也對,難道那些蚊子、跳蚤、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
湘雲說:“怎麽沒有呢?比如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向上邊朝陽的就是陽,背陰朝著下邊的就是陰。”翠縷聽了,點頭笑說:“原來是這樣,我可明白了。隻是這扇子,怎麽是陽,怎麽是陰呢?”湘雲說:“這正麵是陽,背麵是陰。”
翠縷又看湘雲的腰帶絲絛上係著金麒麟,於是笑說:“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說:“有啊,公的是陽,雌的是陰,怎麽沒有陰陽呢!”翠縷說:“是了,可是怎麽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這真是糊塗透頂了。)湘雲照她臉啐了一口,說:“下流東西,好好走吧!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說人分陰陽,對姑娘來講,有點害羞,所以啐她。)翠縷雖然學問不行,但精神執著,於是笑說:“這有什麽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湘雲說:“你知道什麽了?”翠縷說:“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著,湘雲就拿帕子悟住了嘴,嗬嗬地笑起來。容易想出來的沒想出來,倒把這複雜的想出來了,還說姑娘史湘雲是陽,都是可笑的。)翠縷說:“說是了,就笑成這樣。”湘雲說:“很是,很是。”翠縷說:“按規矩主子是陽,奴才是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說:“你很懂得。”
一麵說,一麵走,走到薔薇架下就是從前賈寶玉看見那個女孩子齡官畫賈薔的名字的地方),忽見地上落著個首飾,翠縷撿起來,正是一個金麒麟。翠縷用手捏著起來,笑說:“這回可分出陰陽來了!”湘雲接過來一看,果然是一個金麒麟,比自己配的那個還大。湘雲把它擎在掌上,一時竟默默無語。
正在出神,寶玉從後邊過來了,說:“你倆在這兒幹嗎呢?”湘雲忙把那金麒麟藏起來,說:“正要去找襲人呢。咱們一起去吧。”於是,一同走到怡紅院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