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回 老學士閑征詭畫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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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去請安,見賈母高興,就趁勢說道:“寶玉屋裏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她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最近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傳染病),所以我就趕著叫她出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她回來,就賞她家配人去得了。還有,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因為她們都會唱戲,嘴裏沒輕沒重,隻會混說黃色的戲詞),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
    賈母聽了,點頭說:“這倒是正理,我也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怎麽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將來隻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王夫人笑說:“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隻怕她命裏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歪調。我冷眼看去,她事事雖比人強,隻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選妾隻選漂亮的就行),但性情舉止也要沉重的更好些。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裏,也算是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她都死勸的。因此,我就悄悄的把她的月錢增加到二兩,未來就讓收在寶玉房裏做妾),咱們且先不明說,一則因為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怕又說耽誤念書,二則當了妾了,反不好勸他了。”
    賈母聽了,笑說:“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隻說她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道她,豈有大錯誤的。那就大家先別提這事,隻是心裏知道罷了。我也深知寶玉將來也不是個聽妻妾勸的。我也不懂,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隻他這種和丫頭們好是搞不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隻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她們。但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總之一再暗表寶玉和晴雯等丫鬟們之間沒有那個。
    一時王夫人又伺候賈母吃了早飯,又說笑了一會。
    待賈母歇午覺後,王夫人就喚了鳳姐過來,問她最近吃藥病情。鳳姐笑說:“如今吃的是湯藥。太太放心,我已經大好了。”王夫人看她精神不錯,也就信了,於是就把驅逐晴雯一事對她說了,又說:“我前兒順路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賈蘭)這一個新來的奶媽,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她漂亮的都不要)。我也跟你嫂子賈蘭的媽,李紈)說了,叫她出去罷了。況且蘭小子也大了,都十三了,也不用奶子了。你大嫂子又告訴我,寶姑娘最近也出園子去了,說是陪著姨媽的病,等姨媽好了就進來。薛姨媽究竟沒有什麽大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這出去必有原故。別是咱們得罪了親戚,就不好了。”
    鳳姐笑說:“誰好好的會得罪她?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是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她自然以為信不及園裏的人才搜檢的,她又是親戚,她也有丫頭婆子,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她,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低頭想了一會兒,就命人請寶釵來,跟她解釋了前日的事以解她的疑心,又仍叫她照舊進園來居住。鳳姐也這樣勸說。寶釵陪笑說道:“我原是早要出去的,卻是這樣想的,一則是我媽近來神思大減,身邊沒有一個人陪著也不好。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也要成親了,多少針線活計和相應準備,單靠我媽媽也料理不了。三則我這進園裏來住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裏沒事,在外頭呆著,不如進來姐妹相處,作些針線,或者玩笑,都比在外頭悶坐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都有事。況且姨娘王夫人)這邊這兩年都遇上不遂心的事,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都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裏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鳳姐聽了這篇話,就向王夫人笑說:“這話竟也是,不必勉強了。”王夫人點頭說:“我也無可回答,隻好隨你便罷了。”
    一時寶玉又回來了,跟著老爹出去賞桂花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天可丟了醜?”意思是作詩沒做好,出醜了。)寶玉說:“沒有,不但沒丟醜,還得了好些賞。”於是把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六匣等等都拿出來了,是那邊參與賞桂花的各老爺和客人們賞的。王夫人又問了寶玉一些話,都什麽人在席,做的都什麽詩,寶玉一一回答。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就說騎馬屁股疼,要回去了。於是辭別忙忙地回園子來。
    寶玉出了房門,麝月秋紋帶著兩個小丫頭已經過來等候。寶玉同著她們往園子裏走,進了園門,寶玉一邊說:“好熱。”一邊就把外麵大衣服脫了叫麝月拿去,隻穿一件鬆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就歎說:“這條褲子以後收了吧別穿了),真是物件在而人去了。”麝月忙也笑說:“這是晴雯的針線。”又歎道:“真真物在人亡了!”晴雯的針線工夫是排第一的。
    寶玉說:“我要走一走,可使得?”麝月說:“當然可以,還怕你丟了不成!”於是命那兩個小丫頭跟著寶玉等在這裏,又說:“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再來。”寶玉說:“好姐姐,跟我走走再去。”麝月說:“我們去了再來。兩個人手裏都有東西,倒像擺執事的官員出行的場麵),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袍子和腰帶,成了什麽個樣子。”寶玉聽了,正中下懷,就讓她們兩個先去了。
    他便把兩個小丫頭帶到石頭後麵,也不怎麽樣,隻是問到:“自我走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不曾?”這一個答說:“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說:“回來說什麽?”小丫頭說:“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隻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說:“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說:“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說:“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那晴雯偏不叫寶玉,想是恨了寶玉不能善始善終了吧。
    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這麽說,便上來說:“她真的是糊塗。”又對寶玉說:“我不但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忙問:“你為什麽親自去看?”小丫頭說:“我想著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她雖然受委屈出去了,我們不能有別的法子救他,隻好親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報給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意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她見了我,就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寶玉哪去了?’我就告訴跟老爺外出看桂花了,她歎了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麵,豈不兩下都完了心願?’她就笑說:‘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命我去做花神,要我在未正二刻到任,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趕不上見麵了。這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了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等回來時到房裏留心看了鍾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的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回來了。這時間倒都對合。”
    寶玉忙說:“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個神,還有一個總花神。但不知她是做總花神,還是單管一樣的花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秋天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說:“我也問了,她說是專管芙蓉花的花神。”
    寶玉聽了,不但不懷疑,反倒去了悲傷而生了喜色,就笑說:“那芙蓉花也須得她這樣的一個人去司管。我就料定她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去天宮做?)。雖然超出苦海了,從此不能相見,但也不免是傷感思念。”於是又想:“雖然臨終沒見著,如今且去靈柩前拜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
    想完,就忙忙地回到房裏,又重新穿了衣服,隻說去看林黛玉,就一個人出園子來,往上次去的地方去了。到了那晴雯的“家”中,以為靈柩必停在那裏邊。誰知那晴雯的哥嫂見她一咽氣就回報了進去,希圖得些發送的例銀。王夫人聞說,便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說:“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吧。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她哥嫂聽了這話,一麵拿了銀子,一麵雇人抬往城外化人場去了。剩下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鞋和簪子環珮,約有三四百兩銀子的價值,她兄嫂都收了,作為以後過日子用的“錢”。這時正送殯未回。寶玉走來撲了個空。
    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兒,隻得又返身進園子來。想回房裏去,又覺得無味,就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去哪裏,丫鬟回說去寶姑娘那裏了。寶玉又往蘅蕪苑去,到了卻見寂靜無人,房子裏都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吃一大驚。忙尋見一個老婆子,問這是什麽原故。老婆子說:“寶姑娘搬出去了,交給我們,收拾打掃灰塵呢。”寶玉聽了,怔了半天,隻覺得滿院中的香藤異蔓,雖是翠翠青青,卻比從前仿佛淒涼了許多,更添出了傷感。默默出來,路上也無人,不像從前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的人絡繹不絕。那旁邊的流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卻更隻添孤寂。
    寶玉心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已經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已有媒人來求親,探春也在有官媒婆在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就都要散了。縱是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隻這兩三個人,隻怕還是同死同歸的。想完,就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還沒回來。寶玉無奈,遂又垂頭喪氣的往回來。
    此時,經過這一番折騰,天色已經漸漸向了黃昏,寶玉在園中淒楚孤行,走著,猛然看見了池上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歡喜起來,就看著芙蓉嗟歎了一會。忽又想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就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祭祀需要有祭文,想畢,忙跑回家去,借著燈下,用晴雯素日所喜歡的冰鮫綾一幅用楷字寫成一篇韻文祭文,題名叫《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歡吃的東西,在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著,走出來,走至山石之側,清月池邊,於芙蓉花前,先行禮畢,然後將那誄文就掛在芙蓉枝上,於是泣涕念道: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說有那一幹人嫉妒不能容晴雯之高潔純美。)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櫻唇紅褪,韻吐;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複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比賈誼被人間汙而死還冤);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上勺的外部下盍,造字)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摺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再也聽不到見不到晴雯了。)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複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禦鸞鷖以征耶?
    聞馥鬱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籍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瓠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安穩兮,反其真而複奚化耶?
    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鹹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複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曆,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這一篇誄文祭文),堪稱大觀園之絕唱,古今英賢兒女之同挽歌,其思切切,其情總總,千貫千年,後通無窮。寶玉讀畢,就焚帛祭以茗茶,猶且依依不舍。那丫鬟催促再四,方才轉身,慢慢挨回。暫且無話。原故事敘述者所敘述的故事,自此基本全部告終。暫無原文真本的下回分解。
    這裏,回顧說來,那晴雯之死,整個過程寶玉沒有出一言相救,一行動相助,但是寶玉其實是有些辦法可以助她救她的,待我說說,看官看是如何:
    第一,寶玉從前跟柳湘蓮說過,自己在園子裏,行動就有人知道和限製,想出去修修秦鍾的墳或是祭奠,都不自由,又說,我雖有錢,又不由我使。通觀寶玉全書,確實未見他自己拿出錢來,出去辦什麽事的例子。那就是說,家裏雖然有錢,但他沒有權用,要用錢,可以申請,但“不合理”的事,人家不會批。他總得來講,是沒錢的。所以,他無法派人帶著銀子出去,給晴雯置辦一個較好的可以養病和生活的房子和空間條件。但是,他是可以支派一兩個婆子出去,就是那婆子不敢,可以多許她銀子,由這婆子出去服侍晴雯之病。第二,他可以偷著拿自己屋裏值錢的東西,叫茗煙等人出去換做了錢,一樣雇人賃房子來給晴雯居住養病並侍候,這雖不是長久之計,但可以渡過養病這一過程。另外,晴雯既然已經病了一段時日,那自然是有寶玉叫來的王太醫之流的人在給她診斷治療可參考晴雯補孔雀褂得病期間),則可以令王太醫出去繼續給晴雯診治。或者至可以央求讓婆子把晴雯現在正服的藥和一些燕窩什麽的生活奢侈品從園子裏給她送出去。
    第二,寶玉不是有一幫狐朋狗黨嗎?比如柳湘蓮之流,固然這些狐朋狗黨不可靠,但也是可以尋一尋,求他們整個代為安置晴雯出園以後的住宿和治病之事。這是可參考的。
    第三,上述辦法都不行,還可以去求寶釵。寶釵和薛姨媽自是有錢,她們花錢,自己決定了就行,愛怎麽花怎麽花。托寶釵找她家鋪子裏的人,照看生病的晴雯,給予好的住宿和生活養病空間,總不至於連口像樣的茶都喝不到,丟在多渾蟲家受罪。寶釵雖然跟晴雯未見有什麽交往,但這樣人命相關的事,以她的為人,絕不會不救。
    第四,寶玉可以跟王夫人去央求,說暫且推遲叫晴雯出園。甚至不許晴雯出園。當然這麽做,是違逆了母親的意思,但寶玉顧及晴雯之情,非得撕破臉跟媽媽去爭,或者還有更好的辦法,去求老太太賈母,賈母一貫驕縱寶玉,寶玉尋死覓活地求,她絕對不會不允——而且賈母對晴雯的看法,本來是積極和讚賞的。至少賈母可以讓晴雯推遲出園,養好病再說。即便去找賈母,就惹了王夫人了,但為此一事,大鬧起來又何妨。記得當初寶玉聽說林妹妹要走,就瘋了傻了地鬧了一場,賈母如何珍惜,連別人姓林都不允許了。這次雖是為了丫鬟,但所求也不過是延救其活命而已,對賈母又有何難。王夫人雖然是最痛恨不守禮法,妖逗帶壞自己兒子的人,但旨也未必在取了晴雯性命,不過趕快驅逐出去罷了。而且王夫人其實是個素來行善的,但說她不恤人命,卻也過分,若有人求,當不致於此。
    而實際情況是,寶玉沒有對晴雯之攆出園在當場和事後出一言去相救,而出園後對晴雯的幫助,也不過就是平白去乘暮色看望了一下,襲人送去了些日用衣被之物而已。以前,寶玉因五兒被誣偷了玫瑰露一事要驅打了出去,尚且自汙說是我偷的,相與援救,而那五兒本是與她素無關係之人,這裏對晴雯卻未見舉動。
    這裏,我們也不能怪寶玉。其實,原故事敘述者既然要寫晴雯被逐病死,就無法寫寶玉相救相助。因為寶玉若救了助了,寫的少了,敷衍了事,等於沒寫,寫的多了,則必能救助成,至少有所補益,則晴雯又死不了了。所以,出於晴雯之死的過程的悲劇需要,就這麽寫了。但無論如何,這也是一種瑕疵,有其不合理的地方,因此就不利於對寶玉的刻畫,而且實也不合寶玉素來之為人。
    其實,在早期稿本中,寫的是晴雯出園後就跳井自殺了。後來,把這一情節,改了給一個新造的人物金釧。其實寫晴雯出園後跳井自殺,反倒更合理一些。因為,以晴雯那樣的勞力者的體格,又是年輕,本不至於就這樣病死,就算加了精神打擊,也未必就病死,若是這樣,中國的女子都這樣身體脆弱,奇怪現在還會有這麽多的人。反倒是,以晴雯的性格,非常猛烈,其出園之後,寶玉再四央求王夫人把她招回來,但王夫人從自己兒子的健康發展角度來講,絕不能允賈母就此也不能強王夫人允許)——這樣是合理的,那晴雯見自己無法回園了,而她素來剛烈,心灰意懶,於是投井而死,以為對王夫人的報複和抗議,以及對寶玉之情愫之殉,這是非常合理的。而金釧,在賈府中並不什麽牽腸扯肚之人,被驅逐了,不過就是丟了一份工作,為此就跳井死了,反倒卻是牽強——就像寶釵說的,這樣的糊塗人,死了也是糊塗。
    不知為什麽,原故事敘述者非要把晴雯的跳井死法,改掉又舍不得扔,就造了個金釧扔給她),而讓晴雯病死。大約也許這樣悲劇效果更強?蠢物我不甚能體會。但是這樣,則王夫人就變得可惡了,連個病人都不能放過和稍給喘息,寶玉也變得懦弱和似乎有些寡情和糊塗了。
    當然,原故事敘述者也有苦心,前麵造一個金釧,由這件事,使得王夫人從此發生警惕,時時過敏,生怕再有勾引寶玉之人,於是後麵出來個晴雯,便不依不饒了,似乎有所順理成章,否則不足以讓她在未查到任何證據和發生任何醜事的情況下,就痛下驅逐的決定。但這個補益,所起積極作用,也不甚大。試圖通過寫出金釧之事,來對王夫人痛逐晴雯給予王夫人一些辯解,所起的積極作用,終不如王夫人逼死一個病人的造成的惡毒效果和印象,強。
    原故事敘述者有知,我們當問他這件事。不過無論如何,這樣寫起了晴雯之死的過程,如何不讓人揪心憤恚,大約效果自是好的。
    王夫人把晴雯驅逐出去,確實是不分青紅皂白,隻是麵試了一下,覺得是個不守本分妖蕩勾引寶玉學壞的,敗壞寶玉私生活和成長健康的人,但並沒有去查證取證,看她到底是否個不嚴肅的浪人,其實,也不需要查證,即便她不是個浪人,但光憑長得很好,這一項,就可以驅逐她了。因為從長久計,留著長的很好的女人在寶玉身邊,未免總是出事,除非她能證明她有襲人、黛玉、寶釵那樣的雖漂亮但絕對端正可靠。所以,長的好這一條,再加上從前看見她在那裏橫行恣意訓斥別人別的丫頭),就足夠了。不需要調查她人品了。王夫人因為金釧之事和裸體女繡畫荷包之事,已經高度敏感,絕對不能留任何可能勾引敗壞寶玉的因素在其身邊了。這王夫人大約也是可以理解的。王夫人還說過“妻賢妾美”,那就是妻子要賢惠,妾光美就行了,但她是反對這個說法的,因為這個人家的習慣,是娶妻之前先娶妾,由妾或這樣的侍女先照顧孩子寶玉,所以對於妾,就必須也加上賢這一條要去。剛好寶玉又是個不學好不能自持的混世魔王,就更得要賢一點的妾照顧他了。
    所以,王夫人篩檢寶玉身邊的人,就是以賢這一條。晴雯漂亮,又看上去有放蕩的嫌疑,再加上以前曾看見晴雯罵人,那就可以歸結為不賢,再加上王寶善家的調撥,說了晴雯的壞話。所以,王夫人不由得不對晴雯形成這樣的印象。但她所缺的,就是好好調查查證一下,到底晴雯的為人如何。但是,我已經說了,單是美女長得好這一條,其實從嚴格守舊的王夫人看來,就已經夠讓她走的了——換了現代的家長母親,怕也是難免這樣,不許兒子跟過於漂亮的女孩親密來往。失於調查,固然是不對,但也似乎不必要。試想,如果調查了,說是晴雯這人很本分,王夫人會照舊讓她留在寶玉身邊嗎?——恐怕答案肯定還是不會,除非晴雯能做出來一兩件向王夫人“告密”、“表忠心”那樣的事,換的王夫人對她的徹底放心。否則,王夫人永遠不會徹底放心的。
    所恨就是王夫人對晴雯說的太過,說她是狐媚子,太傷情麵,使得晴雯委屈憤恨,所以終於出去就跳井了,或者就加重病情而死了。如果有人好好勸慰一下晴雯,講講這些個道理,或許就能想得開。而王夫人說了那麽傷人的話,則多半又出於王寶善家的調撥,以及當主子自在慣了的恣意。換了現在的普通人家,雖然她漂亮,看上去也有點妖,但並無實據,怕是不敢也不會這麽說人家的。而王夫人卻說了,這就是王夫人可惡之處。試想,若是寶釵根據自己的需要,也要驅逐類似晴雯這樣的丫鬟,寶釵會當麵對著晴雯說她是狐媚子嗎?不知王夫人怎麽搞的,從曆來的行事舉動上講,本也不會這樣,這裏卻這樣說了,原故事敘述者也解釋了,說王夫人是個“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是人”,所以說話不注意吧。
    所以,晴雯之事,又有這麽多的不可解不可思的地方,但是我們本來也不應該想這個,隻是讓原故事敘述者牽著鼻子走就好,並且隻管深深投入和沉浸到晴雯的悲慘過程中去吧。
    總之,如果忽略上邊這些,晴雯以“莫須有”的罪名而死,其怨已經超過竇娥而直追嶽飛了。可以比擬忠貞剛烈而不容於市俗和禮法的人。
    不過,說到禮法和青春自由之戰,說到王夫人在邢夫人的信號彈照耀下發起這場禮法對青春自由之戰,也多少要理解王夫人。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管,任憑寶玉他們都弄成了搞脫衣派對,所謂“朋淫於家”不成?隻是王夫人處理的方法實在不當,約束青春自由,也不能到草菅人命的地步!
    至於抄檢大觀園這種打擊青春自由的方法,固然是見效快,但實在是造成後遺症大,嚴重對立和破壞了慈母家長和小女兒們的關係。竟不會持家和教育子女如此!至於寶釵隨後就急著搬出了大觀園,也實在是青春陣營的逃兵,無乃不可乎?不過,也不能多怪寶釵,寶玉不也是當場繳械投降嗎,一句話也沒有。
    至於黛玉,我們發現,黛玉後來著墨越來越少,而且黛玉發生了很大改變,再不見她使小性了,就連哭,黛玉最近兩年哭的也好了,反倒對寶玉對薛姨媽等長輩,越發知禮,還要去下邊丫鬟跟寶玉保持距離,總之,越來越是大家小姐的樣子了。也就是說,黛玉已經頗大程度的寶釵化。這也就是後人所說的“釵黛合一”,其實,所謂合一,是黛玉像寶釵靠攏。
    當然,這作為一種成熟和成長,也是應該的,難道要一直耍小性下去。如果照舊像小時候那麽小性兒,待人接物都有很多讓人難辦處,那麽,賈母或者王夫人要想答應把寶玉婚配給她,別說她們,就是我們看來,都有覺得真有些難辦。但是隨著最近以來黛玉表現的改變,包括對薛姨媽都很會侍奉,我們可以斷言,賈母或者王夫人把寶玉給她,實在也是找不出什麽不可以的借口和理由了。因為這裏的黛玉,實在和寶釵相比,沒有突出的缺點了——除了吃飯還要自帶筷子這一點還沒有改。
    所以,那黛玉的婚事和未來,倒應是可望好的。
    不過,這裏我們看到的,倒不是長輩對黛玉的問題,而是寶玉的問題了。這也就是我們要說的芳官了。
    如果說讀這本書,發現了一個人,那就是發現了“芳官”。芳官從她挨幹娘打,到給五兒玫瑰露引出那一些事,這是對她的集中描寫,此後,她就越發能搶鏡頭了。我認為,當然我估計很多人的感受會跟我一樣,芳官到後來,如果再寫下去,其風光色彩就講將壓過了晴雯、湘雲,乃至黛玉、寶釵。實際上,已經感到她已經壓過晴雯、湘雲了。譬如當寫到寶玉看晴雯、芳官等人因芳官抓子兒輸了互相胳肢那一小段,我們)的眼睛都是盯著看芳官在那廝鬧中是如何,而不是盯著晴雯了。而自此芳官出場以來,黛玉、寶釵就幾乎沒什麽事,黯淡重複些老作息而已,芳官陪著寶玉等人喝酒,雖然都是著墨不多,但其青春靚麗,已經無法自掩。我們後來看到的,都是寶玉在自己房子裏和晴雯、芳官這一幹人混,去黛玉那裏坐坐沒有幾次隻有兩次),去了也就是些老話,說的都是些無聊的話,寶玉可以說是樂不思蜀了。
    我們說,一般人都覺得湘雲好,那是因為沒有發現和留意芳官。湘雲固然大說大笑,直截爽快,很有男孩子的作風,叫人可愛,但是,她畢竟仍然是能詩會賦的大小姐,跟我們有距離,而其像男孩子,這固然好,但是真的像男子,恐怕現在的男孩子也並不喜歡。所以,所謂對湘雲的愛,也多少是有限的,甚至帶點言不由衷的。而芳官這個人,卻是最像現代的女生,根本不會詩,但是會做戲,又“本來麵目極好”,寶玉後麵天天是圍著她雖然是沒有正寫,但是可以看見),因為出身低所以對於男子如寶玉又是極柔和,男孩畢竟喜歡自己可以控製的女孩多一些真叫史湘雲來了,他恐怕受不了),而且會唱,能玩兒,會打扮,漂亮,最是個可人。古代大家閨秀有的她全沒有,現代小女生有的,她全有。所以,在這大觀園的眾女子裏邊,她其實是比史湘雲還接近我們現代口味的人。晴雯也已經壓不住她了,寶玉對她的纏綿已經多過對晴雯。其實,也是,晴雯的缺點就是脾氣不好,而女戲子芳官因為職業原因,脾氣是絕對的好對大於她的男孩)。但是,對於老媽子婆子什麽的,她又是極任性,譬如那裏那個掰著糕打雀兒玩兒和吃的樣子,自不待蠢物我多表,相信細心的讀者多有已愛慕起芳官來的了。
    相比之下,林黛玉和薛寶釵這倆,固然都是好,但其漂亮,未必超過芳官這個大有前途的小美女,而且這兩個大小姐,黛玉又越來越接近寶釵,越發的成了是端莊秀正的大小姐的樣子了,在我們今人男孩子眼中看來,也隻能自慚形穢,敬而遠之了。連寶玉,自有芳官之後,似乎都把去見黛玉的事少了,見了也“麵目可憎言語無味”地說不出什麽。綜看起來,晴雯脾氣又暴,襲人過於老成,長得也隻是二流,史湘雲又缺女孩子氣而且似乎需要減肥),探春比較讓人害怕,惜春也是個小又刁鑽的,所以縱數起來,隻能向大家推薦芳官耶律匈奴)這個小可人了。
    希望大家踴躍報名。確實是最合適的。
    至於芳官的結局,也不算不好,如果是幹娘把她們賣了或者配人,固然不免於流落風塵或者挨到一個壞丈夫。倒是到廟裏去當尼姑,雖然是被智通師太作活使喚,但就像王夫人想的“將來熬不住清淨,反至獲罪”,那也就是說,她們還有自由戀愛的空間和自由,保不齊又還俗了或者發生醜事了王夫人所謂“獲罪”),總之,她們倒是還有自己的希望和未來。所以我說,這結局還不錯。至於非要留在寶玉那裏,則並不能怎樣好。寶玉還是要奉原故事敘述者之命,去跟林黛玉好的,芳官待在這裏,不過揀些剩餘。一時跟寶玉太好了,又落得個狐媚欺大。若是寶玉跟寶釵結婚了,終究還是留不住芳官這些人的。晴雯戀著寶玉,因為不能得這戀情,就自絕死了,是可歎的。但芳官並不如此,這樣想不開,非要吊死在寶玉身上。
    所以芳官,倒也罷了,我們不必替她太擔心。以她們那幾個小姐妹之團結和樂於鬥爭,恐怕智通師太也不得欺負太甚。隻是三個小姐妹不應該分散去了水月庵和地臧庵,這樣三個小姐妹分開了,沒法合起來組織鬥爭了。若個三個姐妹合在智通那裏,智通欺負她們,怕是她們仨聯手,把智通這個老妖精,能給鬥爭死了。
    女人在中國曆史上乃是世界人類的曆史上,是吃了不少的苦,晴雯被寶玉之情所累,沒有活下去之意了,而芳官這樣的小動物去鬥爭,卻隻是說來說去唯一的出路。否則,就是探春、迎春這樣的大小姐姑娘,也其實幸福懸係的並不可靠,仰食於人,去了食管,就零殘薄命了。
    且說寶玉念罷給晴雯的祭文“芙蓉女兒誄”,焚帛祭茗,就戀戀不舍,跟著小丫頭,慢慢地走在月色下走回怡紅院來。
    到了怡紅院裏,報告剛才有人來,王夫人打發了丫頭,來說明日一早要寶玉去大老爺賈赦,原文直接說賈赦,可見這一回,已經開始是續書人瞎寫了,當然其中或殘有原故事敘述者的稿子)那裏參加迎春的訂婚儀式。寶玉忙茫茫地答應了。
    原來,賈赦已經把迎春許配給孫家,明日是孫家過來的訂婚儀式。迎春是賈赦的妾生的孩子,邢夫人原不能生產。這孫家是大同府人氏這個地方,不用說,接近胡地,沒有太溫順的男人),祖上也是軍隊出身,是當初寧國公的門生,也算世交。如今孫家子息在北京的隻有一人,名叫孫紹祖,襲官做指揮之職。年紀不滿三十,相貌魁偉,弓馬嫻熟,賈赦見他人品家當都相稱,就擇為東床快婿了。這事也曾請示賈母,賈母雖然感覺不是很滿意,但想著阻攔怕也不會被聽,隻覺得兒女之事自有天意這話都不甚適合賈母的素性為人),況且是她父親主張,何必出頭多事更不堪了,甚不合舊的賈母),隻說“知道了”三字,餘下就不再多說。——唉,沒辦法了,我隻能揀著我覺得還可堪的句子,說說吧。續書者太差!
    寶玉卻不曾見過孫紹祖,次日隻得過去聊以塞責這也不對!寶玉固然這兩天是想著晴雯的死,但對二姐姐迎春的婚事如何會不關心,說是這樣漫不情願地出去見一下孫紹祖塞責。唉呀,沒法寫下去了。)
    沒過幾日,邢夫人就回了賈母,把迎春接出了大觀園,放在家中待嫁,跟著的三四個丫鬟也去了。寶玉見了,更是覺得淒冷了一點原文是掃去了興頭,恕我不能再按原文這麽寫下去了,太完蛋了!),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如何消遣。
    這日寶玉在園中閑走,正遇上香菱,喜滋滋地,寶玉就問她哪裏去,那香菱說:“去找二奶奶,聽說是在稻香村呢,有正經事。”寶玉說:“什麽正經事這麽忙忙的?”香菱說:“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情,所以要緊。”寶玉說:“正是。聽說他這半年找媳婦,一會兒要張家的,一會兒說李家的好,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兒的女兒也不知造了什麽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寶玉也這麽道學起來了,難道他平時沒議論女孩?)香菱說:“現在終於定了,可以不搬扯別人家了。”寶玉忙問:“定了誰家?”香菱說:“上次你哥哥出門貿易時,順路到了一個親戚家。這門也原是老親,同是行商的,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合京城之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
    寶玉笑問:“什麽意思?”
    香菱說:“他家姓夏,非常富貴,光是桂花就種了幾十頃地。這京城的桂花供應都是他家的,所以才有這個渾號。如今隻有一個姑娘,也沒有兄弟哥哥,倒是絕了後了。”香菱會這麽說自己老公的媳婦家?絕了後了,似乎也不太應該這麽說。)
    寶玉說:“那這姑娘如何?”他倒議論起來了。)
    香菱笑說:“倒是出落得跟花似的,在家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薛蟠)當時就一心看準了。我們奶奶薛姨媽)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而且門當戶對,你哥哥回來說了她也就依了。和姨太太王夫人)、二奶奶鳳姐)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隻是娶親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倒是早娶了來,我們又多一個作詩的人了。”
    寶玉冷笑說:“雖說如此,但我聽了這話,不知怎地倒替你擔心慮後呢。”
    香菱聽了,知道他是說怕新來的來了欺負自己,不覺得紅了臉,敷衍幾句就急著轉身走了。
    寶玉見她走了,便悵然如有所失,立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回到怡紅院,夜裏睡覺又喚晴雯,或者夢鬼,總是沒睡好,次日就病了。賈母天天來看。王夫人心中自悔,不該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王夫人是否會如此,倒也未必。在她看來,倒是長痛不如短痛的好事兒。這裏應該改寫成,王夫人心中也疼他,知是為了晴雯等事摧磨的他沒了精神,竟至犯病,但是想想終是為他好,也倒有所釋然。)寶玉這一病,就是一個月,方才漸漸痊愈。賈母又命隨後一百天也不許出屋,好好餓著養著。於是這一百天裏,迎春出了嫁,薛蟠也娶來了這姓夏的花兒一樣的女子,寶玉都不曾出去看。——這種寫法倒簡單,偷工減料,省得寫那些婚娶場麵了,原是續書者也寫不出來。
    卻說這夏家小姐,年方十七,從小寡母看養,嬌生溺愛,如同珍寶,凡百事情,一概對她百依百順,於是竟愛自己如菩薩,視他人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老薛看了一麵,居然看不出來,老薛也是白整天泡妞了!
    今日出閣來到了薛姨媽這裏,自以為要做當家奶奶的,不比做女兒時要靦腆,更要拿出些威風來,才壓的住眾人。那先拿誰動手呢,就拿香菱動手吧。見薛蟠有香菱這樣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的意思宋太祖滅南唐的時候,說南唐不能留著,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有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為她家多桂花,她小名就叫金桂,所以她不許人們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誰說了,就要打,原在母家時就是這樣的。但是“桂花”這兩個字,人們說這植物時總得說啊,特別他們家又是賣桂花的,於是就讓大家都管它叫“嫦娥花”,因為月亮裏邊的桂樹不是有嫦娥什麽的嗎。
    薛蟠本是個氣質剛硬的人,但又是個“有酒膽無飯力的人”前文並無此印象,隻好這樣認了),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頭上,凡事未免盡讓她一些。那夏金桂見了,也便試著一步緊似一步。頭一個月,兩人還持平,兩個月後,就覺得薛蟠氣概漸漸低矮了下去。一天薛蟠酒後,跟金桂商議某事,金桂執意不同意,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罵人的話),賭氣自己還是那麽辦了。這金桂就氣的哭的如淚人一般,茶湯不進,就裝起病來了。醫生說,是被氣得才得這病。薛姨媽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人家好好的養的必花兒還輕巧,你不一心一意和和氣氣地,還灌了黃湯,這樣胡鬧,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罪。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那金桂便更得意,偏不回心轉意,弄得薛蟠直哄了她半個月才漸漸轉過心意來了。從此薛蟠更加一倍小心,氣概又矮了半截。
    這段話說的,我相信是多半出自續書人之說,還算是能自圓其說,但是薛蟠也枉對了他的“呆霸王”之稱了。
    這一天,夏金桂沒事,就跟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都說忘記了,金桂就不高興,說她有意小看欺瞞自己。又問“香菱”這二字是誰起的,香菱便答:“姑娘起的。”指寶釵。)金桂冷笑說:“人人都說姑娘通文,但這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問,怎麽不通。金桂冷笑說:“菱角花誰聞著香氣了?若說菱角香,那正經那些香花往哪兒放?所以不通之極。”
    香菱說:“不單菱角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若清晨或者靜夜細細領略了,倒比花兒還好聞呢。就連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都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金桂說:“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正說在熱鬧上,就張口接說:“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花香可比。”一句話沒說完,旁邊金桂的丫鬟寶蟾,忙指著香菱的臉說到:“要死,要死!你怎麽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了!”香菱猛然醒悟,犯了避諱,連忙笑著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說:“這有什麽,你也太小心了。但我想著這‘香’終究不妥,給你換一個,不知你服不服?”
    香菱忙笑說:“奶奶說哪裏話,此刻連我一身都是屬奶奶的,換個名字怎麽不服。奶奶說哪一個字好,就用哪一字。”金桂笑說:“‘香’字不如‘秋’字妥當。菱角是秋天最盛,豈不比‘香’字有來曆些。”香菱說:“就依奶奶這樣就好。”既然菱角秋天最盛,那說秋菱不等於脫了褲子放屁,白費事,如同說冬雪一樣囉嗦。
    從此就叫求菱。寶釵知道了,把自己起的給改了,也不以為意。
    因這薛蟠是得隴望蜀型的,如今得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地撩逗她。寶蟾雖然也願意,但是怕著金桂,不敢造次。金桂看出這些來了,就想著這正是個好機會讓薛蟠有把柄捏在自己手裏,於是等待時機。
    這一天薛蟠晚上微醉,就又命寶蟾倒茶來。薛蟠接碗時,故意捏她的手。寶蟾喬裝閃躲,一縮手,就把茶碗掉了,潑了一身的茶。薛蟠不好意思,忙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說:“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會裝像兒的了。別打諒誰是瞎子。”薛蟠低頭,隻微微笑著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金桂故意讓薛蟠到別處去睡:“省得你饞嘴餓眼。”薛蟠不動,隻是笑。金桂說:“要做什麽跟我說,別偷偷摸摸的那麽不中用。”薛蟠聽了,見她是允了,就借著喝了酒不怕沒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說:“好姐姐,你若把寶蟾賞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去殺人去。金桂笑說:“這話好不通道理。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裏,省得別人看著不雅不收房裏偷著搞啊摸的不雅)。我可能要什麽!”薛蟠聽了這話,見老婆這麽明理體貼,喜的稱謝不盡,當夜曲盡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曲盡丈夫之道,就是ake a t
    ea
    dousy big ove。)
    次日,薛蟠也不出門了,在就家中等著,越發大了膽。到了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就剩薛蟠和寶蟾兩人。薛蟠就拉拉扯扯起來。那寶蟾也心裏知道了他們夫妻倆必有已議定了的先況八九分,於是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正要入港,就是火炮已經從倉庫推出來,演習用的靶船也穿過埠頭的掩體阻擋,駛著進入射程範圍了。——這裏我們卻是無一處可以置喙,因為這是跟大觀園什麽的沒關的,但是男女私情和奪寵,續書者專業擅長的領域了。我們就跟著他就行了。
    這時,金桂等候在外麵,估計已經到了交火時間了,就叫小丫頭舍兒過來,說:“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裏把手帕取來,別說我說的。”那小舍兒自也是金桂帶來的,聽了,一徑尋著香菱,說:“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在屋裏了。你去取了送上去豈不好?”香菱正因為今日金桂每每地挫折她,心想這時可以主動獻殷勤討好,豈有不好?立刻往房裏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看見了大炮台和海港裏滿屋亂跑亂躲的船,自己一頭撞進了戰區去,倒羞的耳麵紅飛,忙轉身回避不迭。那薛蟠因為已得了金桂默許,所以並沒插門,今見香菱撞來,略有點慚愧,但也並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平時卻是要強的——天天糾察香菱這個那個有沒有說漏了嘴兒犯諱了,今遇見了香菱,恨的無地自容,忙推開薛蟠,一路跑了,嘴裏還為了臉麵,直恨怨說薛蟠強奸力逼什麽的。
    薛蟠好容易哄的上手了,隻好又把炮台開回去,被香菱打散了,不免轉成一腔惡怒,就不容分說,走追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來做什麽,撞了遊魂!”香菱料見不好,早已經跑了。薛蟠再找寶蟾,也已經跑沒影了。於是恨的隻罵香菱。
    晚飯後,喝的醉醺醺的,洗澡時不防水燙被燙了腳,就說香菱是有意害他,精光著身子追出去,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香菱從沒受過這樣的氣,但知他也是有因,說不得什麽,隻好自悲自怨,走開完事。
    這時金桂又找了寶蟾,跟她明說,叫今夜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裏進行軍事演習,命香菱過來陪自己睡。那寶蟾自是應允,香菱卻不肯,金桂說她嫌自己髒,或者是怕夜裏伏侍。香菱隻得依了。這一宿,睡在地板上,一夜起來了七八次,給金桂捶腿倒茶的。那薛蟠自在香菱房中再次進行軍演,如癡如酣,若獲珍寶,其它都不管了。金桂這邊隻恨的癢癢的,心道:“且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倒時可別怨我!”——這續書者寫金桂之壞,已經在具體戰術細節上勝過了鳳姐和趙姨娘,這是他青出於藍的地方。
    過了半個月,金桂又裝病起來,心髒疼,四肢疼。請醫吃藥都不管用。鬧了兩天,忽然人們從金桂的枕頭底下翻出紙人來了,上麵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五根針分別紮在心窩和四肢關節。於是眾人鬧起來,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忙手忙腳的,薛蟠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笑說:“何必冤枉眾人,想必是寶蟾搞的。”薛蟠說:“她這些日子沒空在你房裏,怎麽是她?”金桂冷笑說:“那,難道是我自己?別人誰還進我這房呢?”薛蟠說:“香菱天天跟著你,她自然知道,先拷問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說:“拷問誰,誰也不會認!依我說,裝個不知道,別管算了。橫豎治死了我,樂得再娶個好的。左不過你們三個都嫌我一個。”說著,就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抄起一根門閂,一路搶著就找到香菱,不容分說劈頭蓋臉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幹的。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喝道:“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金桂聽見她婆婆這麽說,怕薛蟠耳根軟,便越發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又哭喊說:“這半個月把我的寶蟾霸占去了,不容她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著她。這會子你又賭氣打她。去治死我,你再找富貴標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做出這個把戲樣子給我瞧呢!”薛蟠聽了這話,越發著了急。薛姨媽聽她那話,句句挾持著兒子,百般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隻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臊狗也比你體麵些!你不三不四地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什麽臉出去見人!也不知道誰使得法子,弄得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喜新厭舊的,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立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說完,就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麵叫人去叫人牙子:“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下了頭不打了。金桂聽了這話,就隔著窗戶往外哭道:“你老人家隻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是那吃醋容不下人的不成?怎麽‘拔出眼中釘,肉中刺’?是誰的釘,誰的刺?我要是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頭給到他房裏了。”薛姨媽聽說,氣得渾身亂戰,氣也上不勻了,說到:“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裏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舊家人家,等於不是新爆發後不知禮的。)”薛蟠急得跺腳說:“別說別說啦!看人聽見笑話。”金桂越發發潑喊起來:“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她,就賣了我。誰不知道你們薛家有錢,動不動拿錢壓人。你不趁早辦,還等什麽?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地跑到我們家幹什麽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了陪嫁品),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寶蟾),該擠發我了!”一麵哭,一麵滾揉,自己拍打自己。薛蟠急的說又不知說什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隻是長歎唉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寶釵早把薛姨媽勸進去了,那薛姨媽隻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說:“咱們家從來隻是買人,還沒見賣人的。媽可是氣糊塗了,叫人聽了豈不笑話。”賣人獲利是窮家奸人所為。)薛姨媽說:“留下她還是沒完沒了的事,不如打發了幹淨。”寶釵笑說:“以後叫她跟著我,橫豎不叫她過這邊來。斷絕了,也就跟賣了一樣了。”薛姨媽也隻得罷了。
    從此,香菱改跟著寶釵,斷絕了薛蟠、金桂那一路。雖然如此,但不免對月傷心,挑燈自歎,就落了個疾病,日漸羸瘦,飲食懶進,請醫吃藥也不見效。
    後,按後四十回的續書者姓高的這位先生講,後來薛蟠出去貿易時,在酒館吃飯,因為酒倌上酒遲了些,一怒拿起酒碗照酒倌打去,竟打中要害把他打死了,於是被捉拿下獄,判了死罪。後經賈府薛家請托營救,終於放出。而薛蟠蹲監獄期間,夏金桂照舊妒恨香菱,不時折磨她,最後想用砒霜毒死她,但香菱僥幸躲過,夏金桂倒把自己毒死了。隨後薛蟠出獄,把香菱扶為正妻,不料香菱生孩子,難產死了。
    這裏,續書者講的是不能苟同的。按照太虛幻境裏的紅樓十二釵的副冊中的第一個人的判詞,香菱是直接被夏金桂迫害死了。上麵畫的是一顆桂花樹,下麵是池塘,裏邊的荷花枯敗了。桂花樹指夏金桂,荷花是香菱。所謂扶正,鬥爭死了夏金桂,然後讓香菱僅僅命不好難產而死,不過是續書者美化太平罷了。)
    這夏金桂把香菱暫時搞走了,又想起寶蟾來了,於是又尋寶蟾的麻煩。那寶蟾卻不比香菱,是個烈火幹柴,仗著跟薛蟠相好,便不肯低容服讓夏金桂半點兒。先是一衝一撞地拌嘴口角,後來金桂氣急了,甚至於罵,甚至於打。寶蟾雖不敢還嘴還手,就用芳官那一招,用作踐自己來攻擊對方,大撒潑性,撒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用刀剪,夜則拿繩索,無所不鬧。這是古代婦女戰鬥的一種方式,全世界可能隻有中國有。那晴雯跳井,則是這種戰鬥的最高級別,一般地方官聽說有誰自殺了,要有義務進行尋拿,看是誰給她虧吃叫自殺了,輿論也會譴責,所以自殺是攻擊的最後一個辦法。所以古代婦女很喜歡自殺。或者假的喊上吊喝鹵水什麽的。因為出了自殺案,是要負責任的。)薛蟠也從此大後悔娶了這個媳婦,有時見這倆實在鬧的不行了,自己就躲出去外廂睡。寧榮二宅之人知道了,無有不歎者。
    這時寶玉過了百日,可以被允許出去走動了,就聽說迎春不但期間出嫁出去了,還已經今日回來了。一時去見迎春,說是在王夫人房中。寶玉進去,這迎春正在哭哭啼啼地給王夫人訴委屈呢,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博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幾乎被他淫遍。我略勸過他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賈赦)收過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大約是賈赦從前答應他幫忙辦什麽事,結果收了錢卻沒有辦成,這孫紹祖來要,老賈不給),他便指著我的臉說:‘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折算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在下房裏睡去。當日有你爺爺賈母老公)在時,希圖我們家的富貴,趕著跟我們好的。這樣論理我和你父親就是一輩,如今倒強壓我的偷,上去了我一輩。我就又不該做了這麽親,倒沒的叫人看著我趕勢力似的。’”迎春一邊說,一邊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和眾姐妹無不落淚。
    王夫人隻得勸解:“已經遇上這樣不懂事的人了,可又怎樣呢。相當日你叔叔賈政)也勸過大老爺,不叫作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是做壞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在王夫人這樣舊製的人看來,說離婚,那都是想想都犯禮的事兒。
    迎春哭說:“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麽不好。從小沒了娘,幸而到嬸子這邊過了幾年清淨日子一直養在賈府的老太太這邊,不在賈赦院中),如今偏有這麽個結果!”
    這原故事敘述者讓迎春這麽倒黴,大約也是因為恨著賈赦糊塗敗家,邢夫人吝嗇心狹,都不是好人吧。
    不過,在早期的版本裏,迎春、惜春什麽的,也都是賈政的女兒,後來覺得這樣寫,賈政娶的妾就太多了,不是那種嚴肅端正愛讀書也懂事禮也出門辦事養家的人了,就又創造了個賈赦,把這迎春勻給賈赦去寫當作閨女了。並且後來把賈家被抄家,那需要賈家長輩的犯些罪,也愛惜這賈政正派人物其實也是愛兒子的)的羽毛,就把大罪都歸給了賈赦犯,一並牽連整個賈府。賈政這個人物,無論如何,蠢物我還是很喜歡的。得一個父親如此,其實還是好的。隻是那賈寶玉不孝且不肖,無可奈何了。而探春倒是他的真縮影的女兒。
    迎春哭說完,王夫人又一麵勸解,一麵問她在哪裏安歇。迎春說:“乍乍地離了姐妹們,總是睡夢中想。二則還記掛著我那老屋子,還能在園子裏舊房子裏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還可能有得住不得住了呢!”
    王夫人勸道:“快別亂說。不得住,那就是死了,沒法來住了。)不過年輕的夫妻們,閑牙鬥嘴,也是萬萬人的常事,何必說這喪話。”於是命人忙忙的去收拾了紫菱洲的房屋,命姐妹們陪伴著去勸慰,又吩咐寶玉說:“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點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都是你說的。”怕老太太上火。寶玉唯唯地聽命。
    迎春當晚就在舊房子裏安歇。眾姐妹丫鬟等更加對她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天,才準備去邢夫人那邊。先是辭別賈母王夫人,又與眾姐妹分別,更都悲傷不舍。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解,才止住了悲傷,去那邊了。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紹祖的人來接。迎春雖不願意去,無奈懼怕孫紹祖,隻得勉強忍著向邢夫人作辭。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她夫妻和睦與否,家務煩難與否,隻說點麵子情兒的話而已。於是這迎春就跟著接的人,走了。走倒也不遠,就在北京,去找那個中山狼去了。)
    寫畢於2010年1月2日於溫哥華寓中小雨之夕晚七點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