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曲歌吟送黃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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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碟小菜以佐酒。
    葉父雖然喝得沒有一開始的時候那麽猛了,但他的吞飲還在繼續。
    因為話還沒有說完。
    一杯薄酒話一筐,兩杯薄酒話三筐,三杯薄酒話幾何?四杯薄酒意悵悵。
    今天的事隻是一個爆發,一個導火索。
    葉父心裏的委屈明顯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再加上自身確無所長,父母的向來薄待與不屑一顧,又引發了其自身對於自身的鄙夷和痛恨。
    而這後者,才是讓葉父真正悵然的地方。
    此刻,被酒力衝蕩著,一股腦地翻湧了出來。
    自輕自賤中,在這一刻的葉父話語裏,自己簡直像是成了全天下最糟糕的那一個人。
    葉父的父親母親,葉父的二哥二嫂。
    也是葉懷清的祖父祖母以及二伯二娘。
    對於葉父喃喃陳述中反複出現的這幾個人,葉懷清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正所謂不親則不怨,對他而言,這幾個人和葉家醫館的那位大伯公一樣,並無差別。在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發生進一步變化之前,單以目前來說,也隻是尋常的路人甲乙丙丁而已。
    誠然,他每年都會給兩老磕頭。
    但那隻是正常的孫子拜見祖父母,這個地方過年的年節儀式之一。
    除了拜還有祭。
    拜是孫輩給祖輩磕頭,祭則是祖輩帶著全家上下一起給先祖磕頭。
    所以過年的時候,小的固然要磕,老的一樣要磕。
    而除了每個家裏的拜祭,每隔三年,整個葉家一族,還會在族長的帶領下進行一次全族的大祭,祭祀本族祖先,到時,連族長都要磕頭,而且還磕得最多,因為其要在全族老小麵前向祖先稟告,這三年來,全族情況如何。
    這些且不多言,總之,成為葉家子孫以來,葉懷清都已經不知一共磕了多少個頭了。
    這些都屬於“葉家子孫”的天然義務或者說責任,他不會刻意去推卻,所謂入鄉隨俗,就是這樣了。
    但除了這點“俗”,他與葉家所有具體人等,並進無一步關聯。
    截至目前為止,被他列入“私人關係”中的,也不過就是葉父、葉母、葉小弟、葉小妹以及最近才添加進去的七叔公而已。
    其他人等,與路人無區別,與草木竹石亦無區別。
    一小壇酒,漸漸將盡,見得眼前這個大孩子始終還是陷在自悲自苦自怨自艾的無限循環中走不出來,葉懷清終於從一直的傾聽和沉默狀態中說話了。
    “不就是修煉麽,這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了。”
    “阿爹,如果你願意的話,從明天開始,我來教你修行!”
    葉懷清如此這般淡淡地說道。
    話雖淡淡,卻恍如驚雷。
    喀嚓一下就把已經醉得不輕的葉父給雷得一激靈,使得濃重的酒意一下子就消散了幾分。
    葉父怔怔地看著對麵,看著小小模樣坐在桌子對麵的大兒子,這個,明明喝酒的是他,但為什麽好像醉的卻是喝著水陪他的兒子?
    而至於一直倚門旁觀的葉母,則更是被自家兒子的這個話給雷得啼笑皆非。
    這混小子,他在說什麽東西啊,真是……
    真是笑死人了。
    你以為你老爹那麽好騙麽,等他明天酒醒過來,看他會不會給你幾個大腦刮子!
    對於身側幾步外母親那怪異至極的目光,葉懷清都不希得給半點回應,同樣,對於桌子對麵那怔怔望過來的眼神,他一時間,也並不直接理會。
    葉懷清伸手過去,把桌子對麵的一個菜碟挪到麵前來,然後,手持酒杯,靠向菜碟。
    叮!
    兩者輕觸,發出一聲清響。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在那叮聲的餘韻中,葉懷清口中,淡淡地念出了這樣的句子。
    葉父的兩眼,一下子睜大。
    而這,不過隻是開始。
    葉懷清手中,帶著小半杯水的酒杯,以不同的側角、不同的高度,輕輕地敲擊向桌上的菜碟。
    在跌宕起伏的節奏中,葉懷清的念說也不再像一開始的那般淡淡,而是恍如一葉小舟,駕舟人撐著一竿竹篙,駛入了流轉曲折的蕩漾碧波間: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可以尋階向高樓。”
    “高樓何所有?
    高樓亦無有。
    隻是長風萬裏天浩蕩,夕陽長送千萬秋。”
    “千萬秋裏百世過,人間諸事盡浮漚。
    浮漚亦可求,惟不可深求。”
    叮叮叮叮叮。
    當當當當當。
    是醉後不知天在水,也是醒時卻見月朦朧,怔怔地看著對麵,也怔怔地聽著對麵的聲音傳入耳中,葉父簡直是身心俱都顫麻。
    這一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是醒。
    眼前所見,既真實,又虛幻。
    而他自己,仿佛處於醉夢與清醒的中間,徘徊於真實和虛幻的交界。
    但那酒杯與菜碟的碰撞聲,不虛。
    而那似歌似調的清朗的念說聲,更是不虛:
    “兒今歌一曲,請父為我側耳聽: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月缺魄易滿,劍折鑄複良。
    我輩為修士,當珍修行方。
    其它皆碌碌,失去亦無妨。”
    “何謂修行方?
    草生泥土裏,鳥鳴高樹上。
    日從東海出,月落西山旁。
    萬物從其理,亦生亦凋亡。”
    仿佛大風挾著磅礴暴雨,從天而落,把視野所望之處全都變得一片茫茫,又仿佛早上或者傍晚時分,整個天空都被攤開了,雲朵像是彩色的布匹一樣,在上麵披展開來。
    半醉半醒之間,葉父隻感覺自己整個人也都被打散了,和那布匹般的雲朵一樣,橫掛在天上,也和那磅礴的暴雨一樣,潑打在山野平郊間:
    “因緣為父子,有識故不藏。
    際會逢今日,以說一二章。”
    “修行無別調,身心是道場。
    心若能擺正,身不亂徜徉。
    莫嫌身老大,莫憂意茫茫。
    從來都不晚,何況歲還長。”
    叮!
    叮!
    叮!
    當歌調進行到這裏的時候,葉懷清手中的酒杯,連續三下較重地擊在碟上,而緊接著,剛剛還端正坐著的葉父,一下子醉意完全上湧,上身趴伏在了桌麵上。
    “好了,醉了,也睡了。”
    “阿娘,你扶著阿爹進屋歇息去吧,時間也不早了。”
    放下手中酒杯,葉懷清轉過頭,對站在那裏目瞪口呆的母親輕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