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何身處靈界，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他其實很想知道，靈界和外界的時間流速是否相同。
    換言之，想知道從自己失蹤時開始算起，外界到底過去了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問一問眼前這位身披黑夜般長袍的白發女人，便能得到答案。
    但為了不得罪死神……當務之急，還是得給她端上一道驚豔的料理。
    洛何依據船上和麒麟玉佩中現有的食材，精心烹調了一頓。
    這道海鮮飯是和‘西班牙海鮮飯’齊名的海上風味料理，其特點在於在米飯中加入新鮮的墨魚汁，從而使得海鮮飯味道鮮濃、油亮發黑、風味十足。
    從顏色來看，墨魚汁海鮮飯是一碗黑不溜秋的、令人望而遠之的“黑暗料理”。
    但其獨特的風味，與顏色形成極富衝擊力的比對，也讓這道海鮮飯得以成為西班牙的名菜。
    正如洛何所預料的那樣，死神在看到端上來的這道海鮮飯時，猶豫了一下。
    但她還是慢慢地舉起餐匙，舀起滴加了少許檸檬汁的墨魚飯，送入口中。
    霎時間，冥河上吹起一陣心曠神怡的海風。
    洛何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渙散，那憂鬱、蒼白、毫無血色的麵頰上，嘴唇染上少許墨汁，又被她用餐巾捂嘴，優雅地擦去。
    “你觸犯的法令，我不會再向你追究。”
    死神淡淡地開口：“但下次，我便不會再給你警告。”
    靈界也必然有著其嚴格的法令。
    而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在無意間違反了某些規定。
    洛何雖說拿了死神的餐刀，得到了一定的恩惠，但麵對死神也不敢太過隨意。
    話說回來，此地不宜久留。
    還是趕緊帶上厲局長的消息，以及他托付的家信、靈能核心，回東煌報信最為要緊。
    “我明白。”洛何點頭道：“還請前輩伱，將我送回原處吧。”
    “前輩？”白發死神以一種詢問的目光看向洛何。
    “這是我們東煌，一種對強者、資曆深厚者表示尊敬的稱呼，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敬稱。”洛何解釋道。
    死神表示理解，低頭舀了勺墨魚汁海鮮飯，嘴唇像塗了黑色的唇彩，不知為何連下巴上都沾著一點墨汁，有股莫名的萌感。
    “對了，前輩，這裏和外界的時間流速一樣嗎？”洛何提問道。
    “相差無幾。”
    “原來如此……”洛何緩緩點頭。
    從我進來到離開，大概過了不到二十四小時。
    但這將近一天的時間，也足夠外邊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洛何心情糾結…也不知道，總局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
    我要是現在突然回去，大家會不會以為，是見了鬼？
    洛何沉吟之際。
    死神專心致誌地消滅料理，全然沒有提及，要將洛何送回原來地方的事情。
    兩人之間相對無話，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
    她就這樣一直沉默著，讓洛何的心逐漸懸了起來。
    不會因為我見了厲局長的緣故，死神不肯把我放回去了吧？
    忐忑與不安之情漸漸升起。
    洛何：“……前輩？”
    死神：“等我吃完。”
    洛何：“哦，沒事了。”
    將整碗墨魚汁海鮮飯消滅得一幹二淨。
    死神用餐巾抹嘴，又戴上她那雙黑荊棘邊緣的絲質手套，優雅地起身。
    洛何聽見長筒靴點地的聲音，看向她，隻見死神重新披上那黑色鬥篷，陰影將她那張蒼白美豔的麵容全部隱去。
    從陰影之下，傳出男女莫辨、沙啞的二重聲混響：
    “按照約定，我會將你送離這裏，迷途的旅人。”
    “但你需切記——”
    “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見過我，否則冥河上的風會傳到這裏，並將你帶回這艘亡者之船。”
    死神的聲音低沉可怖，提醒洛何不要將今日之事透露出去。
    祂恐怕涉及到某些傳說級別的存在，和祂有關的消息不能輕易在塵界流傳。
    洛何長了個心眼，發誓將會守口如瓶，忘記今天在船上所見到的一切。
    黑袍籠罩之下，散發絕望與恐怖氣息的人影微微點頭，旋即朝著洛何伸出一隻手。
    那手勢，就像是女王陛下遞向大臣施以吻手禮的右手，帶著無上的崇高、尊貴與威嚴。
    這回洛何學聰明了。
    立馬抱起一旁的修勾，摘掉它的鬥笠，把一臉懵逼的修勾遞到死神的手掌之下！
    死神像是極為滿意的再次點頭，伸手輕輕地摸了摸狗頭。
    修：“……”
    不感動，一點都不敢動！
    洛何心中感慨。
    也難怪死神要養一隻地獄犬…這冥界裏，也就地獄犬勉強算得上是毛茸茸了！
    下一刻。
    死神收回手掌，朝著大海上漆黑的夜空，信手一揮。
    在遼闊的亡者之海，寂靜的黑暗之幕下，一道狹長的黑色裂縫驀然間開啟，其中湧動著澎湃的空間之力。
    死神輕輕將手掌搭在洛何的肩頭。
    一瞬間，一股死亡與寒冷的氣息瘋狂湧入洛何的體內，他兩眼一黑，刹那間以為自己當場去世。
    孰料，那股死亡之氣湧入死神贈予的餐刀之中，不適感隨之消散。
    “嗯？”
    在洛何的驚疑聲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拎了起來，然後被死神一把丟向半空中的空間裂縫！
    女俠，好臂力！
    洛何吐著爛槽，忙中將修勾收回寵獸空間，秉著講禮貌的好習慣，大聲道：
    “前輩，再見！”
    話一出口。
    洛何恨不得當場甩自己一耳光。
    這話怎麽會從你嘴巴裏講出來？！
    和死神再見……那也忒不吉利了吧！
    餘光一瞥，隻見屹立在甲板上的黑袍人影，沒有絲毫表示。
    洛何暗自鬆了口氣…再見這種話，相信死神也肯定不會當真的吧，哈哈！
    裂縫將洛何吞入其中，旋即關閉。
    黑暗之海重新歸於沉寂。
    幽幽的海風與絕望的大霧之中，籠罩在死神麵龐上的陰影散去。
    她仰望著黯無星辰的夜空，麵無血色的蒼白臉頰上，有一種一閃而過的觸動。
    “再見。”
    輕不可聞的聲音，消散於海浪湧動、水圈擴散之間。
    亡者之船載著孤獨佇立著的黑袍背影，再度隱沒於無邊無際的大霧當中。
    ……
    東煌，帝都。
    距離洛何失蹤，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這一不幸的消息傳遍各局，其影響無亞於一場大地震。
    作為在大雪山事件、龍宮事件等諸多場合中表現優異的資深成員，洛何還與許多守護神有著密切聯係。
    他的失蹤，短時間內就引起了軒然大波。
    第十一局，考古局。
    “博士，今早傳來一條噩耗——洛何失蹤了。”
    夏宿年匆匆走進辦公室，向伏案工作的田野博士傳達消息。
    “洛何？”田野博士記起那名優秀的年輕人，發怔道：“他為何會突然失蹤。”
    “準確地說，他墜入了靈界裂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夏宿年語氣低沉：“隻恐怕，希望渺茫。”
    田野眼神恍惚，依稀見到當年與厲揚清一同求學的場景，沙啞地道：
    “古往今來，天妒英才，都是這樣……”
    助手工位上，身披白大褂的董攸，從顯微鏡後抬起頭，喃喃地道：
    “洛兄……”
    *
    第五局，機械局。
    “林大師！”
    一名工程師站在二層欄杆旁，朝一層戴著防護鏡、穿工裝的短發女性大喊道：
    “出大事了！”
    林小麟停下電槍，把防護鏡丟到一旁，不滿地吼道：
    “什麽大事，不能等我搞完手裏的活再說嗎！”
    “洛何，那個第九局的洛何——他掉進靈界裂縫裏，失蹤了！”
    林小麟陡然一驚，蹭地站起，大聲道：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
    第六局，治安局。
    文案堆積如山的工位上，雞窩頭發亂糟糟的男人正埋頭苦幹。
    “勞金先生，這是一份加急的文書，上麵讓您趕緊看一看。”
    “放那吧。”工位上，抬起一張枯槁的黑眼圈麵容，有氣無力道：“我馬上看。”
    “好的，我給您放在這兒了。”
    “嗯……”
    勞金打開文書，黯淡的目光粗粗掃視，忽然間愣住。
    他的臉上浮現出罕見的緊張，推開工位站起，沉聲道：
    “我得出去一趟。”
    助手不解看向勞金的背影，道：“您現在出去？”
    白襯衫男人邊走邊披上西裝外套，以驚人的語氣飛快道：
    “去太行山，案發現場！”
    助手當場愣住。
    還是頭一回，聽到勞金先生用這麽快的語速說話！
    *
    第三局，飼育局。
    牛長老在門外來回踱步，時不時用擔憂的目光，看向辦公室門。
    最終，他發出一聲沉悶的長歎，連連搖頭，繼續踱步。
    辦公室內。
    藍發淚痣少年，輕輕將手搭在肩膀聳動個不停的丸子頭少女背上，低聲道：
    “我知道洛何走了，你很開心，但也不用笑成這樣吧……”
    “我沒有笑！”
    少女驀然抬頭。
    薑冬陽見到她眼眶微微發腫，雙眼通紅，閃爍著憤懣與不甘的微光。
    薑月暖與弟弟對視片刻，又偏執地把頭埋進雙臂，賭氣般的低聲道：
    “我隻是……怕再也沒辦法贏他了。”
    *
    第九局，調查局。
    走廊上，工作人員行色匆匆，從一個灰頭土臉、扛著大包小包行李的大褲衩男人身旁經過。
    大褲衩男人撓了撓頭：
    “奇怪……我這老員工今天回來，怎麽沒一個人給我打招呼。”
    走到局長的辦公室門口。
    遊有方敲了敲門，卻沒得到回應，一把將門推開，熱情道：
    “老大，我——”
    他的話語突然止住了。
    寬大的寫字桌後，坐著雙眼布滿血絲、滿臉憔悴的中年大叔。
    他像是徹夜未眠，用寬大的手掌不斷揉搓著臉，隨即雙眼定定地盯著某一點。
    遊有方還是頭一回見到胡局長如此狼狽的模樣，話語不由怔住，僵硬地道：
    “局長，我……”
    胡圖冷冷地瞥了眼，開口道：
    “出去。”
    “好嘞。”
    遊有方匆忙退出辦公室，躡手躡腳把門給帶上，仰頭望著天花板。
    “我才回帝都沒一天吧。”
    遊有方喃喃地道：
    “瞅這架勢，又要被外派出去了啊……”
    *
    太行山。
    救援人員已經將案發現場封鎖起來。
    大量的科研人員在現場群策群力。
    但誰都清楚，掉進靈界裂縫還能生還的概率，幾乎為零。
    於大江拄著斬劍魚，在封鎖線外駐足眺望，大量村民自發地擁簇在他身後。
    洛何，是在暴雨和泥石流之中，拯救村民的英雄。
    可是，英雄卻突遇危險，生死未卜……村子裏的大家能做的，也隻有默默祈禱。
    在封鎖線中，救援人員的最前方，站著一頭神色黯然的青鳳鸞。
    而它的身旁，高馬尾少女的背影依然挺拔，那雙眼眸中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厲晚晴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座孤島，四麵八方都是浮冰，無關緊要的話語像冰冷的海風從她身邊吹過，帶走體溫的同時也漸漸吹熄心中的希望。
    她去見了白澤。
    但白澤甚至沒有露麵，隻拋下一句‘等待即可’。
    高傲如她，以半威脅半哀求的語氣，想讓白澤相助，僅僅換來一聲輕歎：
    “所謂無底深淵，也是萬裏坦途……回去吧，不必插手。”
    洞府中，白澤看著憤而離去的少女，捏起花生米佐酒。
    她聽見少女那痛苦的心聲，感同身受的同時，心裏輕歎。
    不是不幫，實在是沒必要…沒多久人就回來了…
    太行山。
    厲晚晴靜靜地佇立著，忽地，輕聲道：“多久了？”
    “咿……”
    “你回空間休息。”少女投來目光。
    青鳳鸞有些生氣：“咿！”
    厲晚晴沒有反駁，眼簾低垂，低聲呢喃：
    “是我太操心了嗎……”
    可是。
    雲嶺初見的場景，蒼城賞煙花的場景，帝都眺望星空的場景……
    我怎麽能不擔心他？
    我最愛的……我已經失去一個，難道再失去另一個？
    厲晚晴的美目氤氳水汽，胸口的悲傷忽然間如同洪水決堤，她張了張嘴，卻沒有哭出聲來，冰涼的淚水早已順著臉頰兩側滾落。
    忽然間，青鳳鸞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咿？！”
    它用長喙拽了拽主人的袖子，卻沒拽動，愣愣地盯著那道突然打開的空間裂縫。
    澎湃的空間能量向四麵八方宣泄而出，造成不小的恐慌。
    厲晚晴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向從裂縫中走出的身影，像是目睹了一場奇跡，又擔心是否出現了幻覺。
    白衫青年環顧四周，撓了撓頭，道：
    “這麽大陣仗啊……”
    忽地，洛何一驚，感到一陣香風拂麵。
    溫暖的嬌軀投入懷抱，雙手勾住他的肩膀，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處無聲啜泣。
    一時間，四麵八方的目光，聚集向這邊。
    眼神中帶有慶幸、如釋重負、驚訝等諸多情緒。
    洛何低頭，望向懷中哭成淚人的厲晚晴，輕聲道：
    “那麽多人看著呢……”
    少女沒有鬆手，反而擁抱得更緊了些，仿佛怕再次失去。
    洛何伸手，猶豫了幾下，輕輕搭在她柔順的發絲上摩挲，道：
    “抱歉，讓你擔心了……”
    “你還知道。”厲晚晴啞聲道。
    “但我也有不小的收獲。”
    洛何頓了一下，道：
    “我見到了你的父親，還帶了一封他的親筆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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