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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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見到小書生時,張靜虛又覺觸動了心中柔軟。
    這個出身寒微的少年郎,勤勉,上進,善良,仁愛。
    對於這等優秀的後生,世上任何做長輩的都喜愛,總是忍不住想把他當成自家子侄,總是下意識的想要照顧一番。
    但是張靜虛現在不能流露這種心思,因為他升堂問案代表的是法度。
    為公者,不得徇私,若是罔顧法度,又設法度何用?
    所以張靜虛依舊麵沉如水,神色平靜的看著小書生到來。
    他能做到神色平靜,在場的百姓卻嚇傻了。
    幾乎每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孫雲?
    怎麽會是孫雲?
    這個孩子不是被打死了麽?
    他明明三年之前就已經死了啊!
    為什麽他現在卻突然出現,並且音容相貌一如三年之前?
    全村男女老少,個個麵色發白,幾乎下意識之間,去看身邊人的表情。
    然後發現大家全都一樣,頓時知道並非自己一個人看錯,所以也終於能夠確定,他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孫雲。
    但是這種確定,更讓人感覺恐慌,尤其是隨著小書生越來越近,百姓們越發感覺心中發毛……
    而最驚恐的一幕,則是出現在孫雲終於到了水井邊時,這娃子竟然衝著大家開口,彬彬有禮的跟許多人打招呼。
    “三大叔,您今天起的挺早啊!”
    “二大娘,您也來取泡豆子呀!”
    “四爺爺,您怎麽也來了?夜間濕氣寒重,您身子骨可不好呀……”
    “咦?五堂哥?您一向不喜歡幹活的哇,怎麽今晚也來水井取泡豆子?”
    “哎呀呀,我明白了,五堂哥你這是終於願意好好過日子,終於願意開始努力幹活養家了呀……”
    “太好了,這可太好了,五堂嫂熬了這麽多年,終於盼到五哥你的改變。”
    “五堂哥,你以後可不能再打嫂子呀!她是那般的辛苦,每天拚命的操勞,然而五哥你每次賭錢輸了,回到家之後都要毆打她。”
    “五堂哥,咱們做男人的是家中頂梁柱,打老婆可不行,可不能這樣啦!”
    夜色幽幽之下,井邊人群之中,小書生是如此的彬彬有禮,幾乎挨個和村民們打招呼。
    然而……
    他的打招呼引起了莫大驚恐。
    ……
    “鬼啊!”
    終於有個村民承受不住,像是發瘋一般驚恐大叫。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孫雲兄弟,我對不住你。”
    “求求你,饒了我。”
    這人驚恐大叫,口中拚命求饒,然而他接下來的動作,卻是凸顯了無比的自私。
    隻見他先是拚命往人群裏麵縮,緊跟著又拽著一個婦女擋在身前,然而似乎仍覺不夠安全,竟然連滾帶爬的跑向張靜虛……
    “大人,捕頭大人,您救救我,您保護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一把鼻涕一把淚,顯得可憐又可悲。
    但是張靜虛毫無二話,直接抬腿便是一記猛踹,把他踹飛之後,方才冷冷出聲:“看你這驚恐樣子,當初打人的有你吧……”
    那村民被踹落於地,臉色變成一片慘白,現在他不但要驚恐鬼的報複,同時還要麵臨衙門的治罪。
    三年之前,打死小書生的確實有他。
    張靜虛的語氣更冷,伸手衝著衙役一揮,沉聲道:“這個人,記下來,當初搶豆打人,他是其中一個。”
    衙役們先是齊齊一怔,隨即全都恍然大悟。
    緊接著,便是麵帶敬佩看向張靜虛。
    頭兒厲害啊!
    竟然用這種辦法查出作惡村民。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審案,這才是在審當初的人之案。
    借用鬼書生的出現,震懾犯案之人的心神,完全不用嚴刑逼供,也不需要搜查線索。
    僅僅是把全村聚集,故意集中在這水井邊……
    如此目的十分明顯,乃是為了讓村民觸景生情,從而不由自主的回憶起,當初小書生被打死的一幕。
    然後,李三帶著小書生到達……
    曾經作惡的人,心中必然驚恐。
    自己就會跳出來求饒求救!
    ……
    足足四個人驚慌失措,竟然有四個百姓驚慌失措,這也就意味著,當初這四人全都犯了事。
    如果再算上最近五天死的五個人,總共竟有九人涉及當年之案,他們為了搶奪泡豆子,合起夥來打死了小書生。
    “記下來,全都給我記下來!”
    這一刻的張靜虛,厲害之聲宛如咆哮,他幾乎快要壓製不住憤怒了,他真想親自動手揍死這四個村民。
    但是,他終究還是強行克製下去。
    人有罪,當依律法而審!
    即便犯罪之人罪大惡極,也應該由劊子手提刀一斬。
    而他身為縣衙捕頭,承負的是抓捕職責,縱然此時擁有縣令相借的官印,但是他也不能親自動手打死人。
    原因很簡單,這事若是做了便屬於使用私刑,而使用私刑打死最煩,又與惡鬼報複害人的行徑何異?
    故而,不能做。
    ……
    但是張靜虛的心中真憋屈。
    總感覺胸口有一團火在燒……
    他足足喘息良久,深深吸了十幾口氣,勉強才算是恢複平靜,終於可以繼續進行!
    今夜,於此……
    設立公堂,審問冤案!
    此案既要審人,同時也要審鬼,而現在人之案已經審完,接下來要審的自然是鬼。
    但是!
    怎麽審呢?
    在場衙役的心中,全都生出強烈期待。
    ……
    ……
    誰也沒有料到,張靜虛根本沒打算審。
    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張靜虛平靜看向小書生,忽然輕輕一招手,語氣十分的溫和……
    “孫雲,你且上前來!”
    “我有一些話,想要與你說!”
    “來吧,娃兒!”
    “你過來,到我身前來。”
    不遠處的小書生有些發怔,清秀的臉上明顯帶有迷惑,但他並未作出反駁,而是乖乖上前行禮。
    行禮之時,既恭敬,又好奇,並且清澈如水的眼睛眨呀眨,抬頭望著張靜虛問道:“原來您是一位捕頭呀,不知您喚我上前何事?是要問我話麽?孫雲願意回答!”
    張靜虛微微點頭,隨即溫聲開口,道:“我讓你過來,確實有話要問,隻不過在問話之前,咱們的稱呼先得改一改。”
    稱呼改一改?
    小書生明顯一怔,好奇道:“您想把稱呼怎麽改?”
    張靜虛目光溫和,語氣同樣也溫和,緩緩道:“此前我去你家之時,你彬彬有禮喊我先生。這個稱呼就很好,讓我聽了很欣然……”
    說著看了一眼小書生,語氣更加溫和的道:“所以我想讓你繼續這麽稱呼,繼續喊我一句先生,怎麽樣,你可願意?”
    小書生頓時燦然一笑,清秀的臉色全是爽朗,道:“當然可以呀,其實我也喜歡喊您先生,隻不過因為您是捕頭,所以我才不敢……”
    張靜虛不等他說完,直接開口將他打斷,鄭重道:“你現在就喊,喊我一聲先生。若是能給我行一個師生禮,那麽我會更加的開心。”
    小書生有些不解其意,但卻神色欣然的點頭,爽朗開口道:“先生,學生孫雲給您見禮。”
    “好!”
    張靜虛像是心情突然舒爽,仰頭發出一聲哈哈大笑。
    隨即他低下頭來,目光重新看著小書生,道:“雖無師生之實,但有師生緣分,自古緣分最是神奇,而師生緣分如同父子。
    “此番你一聲先生,我便是你一輩子先生。如你父親一般,看待你這孩子……”
    張靜虛說到這裏,猛然神色一肅,鄭重道:“孩子,我問你,倘若有人打你欺壓你,你心中可會存有恨意嗎?”
    小書生一怔,愕然道:“您這話問的太稀奇,為什麽有人會打我欺壓我?”
    張靜虛麵色平靜,緩緩道:“無緣無故,肆意而為,因為你弱,所以便欺。”
    小書生頓時皺眉,連連搖頭道:“這可不行,我得和他們好好講些道理。不能因為別人弱,就可隨便欺負人。”
    張靜虛目光如水,沉聲問道:“隻是跟他們講道理嗎?你心中難道不會恨嗎?”
    恨?
    小書生像是微微一愣神。
    隨即他展顏而笑,笑容是那麽純粹和清澈,一臉赤誠道:“我讀聖賢書,學習教化策,如果因為別人打我欺我,我便心中生出憤恨之念,這還怎麽算讀書人,這還怎麽去教化人……”
    張靜虛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肅重的問道:“所以,你的回答是不恨,對麽?”
    小書生再次爽朗而笑,眼神清澈宛如一汪水,毫不遲疑道:“是的,我不恨”
    “好!”
    張靜虛大笑點頭。
    笑聲之中,張靜虛眼神似乎瞥了一眼水井。
    猛然他語氣強硬開口,仿佛要說給某些存在聽,大聲道:“既然他心中從來無恨,那他便不該戾氣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