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風起江州與公主降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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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
秦稱九江,漢喚潯陽。
自古就是江南名城。
乃是長江中遊的重要水運港口。
滾滾江水匯聚一處,奔騰東流。
往日裏,江州城的潯陽古渡,有四方商賈雲集,行者旅客絡繹不絕。
而五月雲夢澤莫名大水,那一場水災席卷江州地界數縣,對潯陽渡客流造成不少影響。
經過倆月餘的恢複,潯陽江畔這一座留下過不少文人墨客筆跡的古渡,漸漸恢複了昔日人氣。
然而這兩日的潯陽渡,最令百姓、旅人們側目的是一艘艘滿載糧食的大型漕船,錯落有致的排列在江麵上,給剛剛恢複朝氣的古渡口增添了不少人氣。
時值七月,正是小暑將過,大暑未至的節氣。
江州城的空氣中,彌漫一股股濕熱之風,三百裏潯陽江上的大風不時拂來些涼爽。
簡而言之,就是穿一件太薄,穿兩件又太熱。
早晨出門還嫌衣少,上午沒幾步路就已汗濕滿背。
這江南特色的悶熱潮濕,屬實是不上不下。
不過,北方人沈希聲逐漸有些適應江州地界的氣候。
哪怕他緋色官服下已經汗流浹背,亦是腰杆挺的筆直,在屬下搬來的太師椅上正襟危坐,仔細瞭望江上的一艘艘待停泊的漕船。
這位被朝廷親自派來江南道賑災兼辦案的監察使沈大人,約莫四十餘歲,可卻並不顯老。
長相幹瘦,風削骨峭,就像夏日散在席上曬得灰黃的竹子,寬大的緋色官袍像是籠在一副竹架子上。
沈希聲端坐江渡邊,瘦臉習慣性的板起,嚴肅,且不怒而威,這是多年來在周廷擔任禦史留下的習慣,哪怕眼下在江南道江州城作那朝廷欽差,亦是保持如此作風。
隻不過這些日子在沈希聲手下辦事膽顫心驚、叫苦不迭的下屬官吏們,卻發現今日沈大人似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隻見沈大人眼睛望向渡口那一艘艘從龍城縣出發駛來的漕船,不時頷首,撐在膝蓋上的瘦手,頻繁抬起,輕拍一下大腿。
臉上偶爾露出一些讚賞之色。
十分少見。
被沈希聲代管的江州刺史府官吏們,經過時瞧見,難免有些稀奇側目。
不過也有一些老官吏倒是知道些原由,有人忍不住轉頭瞧一眼遠處的龍城縣方向。
上午的光陰在潯陽渡漕船的一次次停靠與力夫卸貨搬米中緩緩流去。
有安排轉運卸貨的船舶司吏手抓書文,腦門布滿細汗,小跑靠近,在沈希聲麵前恭敬稟告:
“稟大人,按照您吩咐,下官們已將十一萬石糧食按需發放給沿途的星子、吉水等受災縣,諸縣縣令十分感謝大人調來支援的賑災糧,托屬下向大人……”
沈希聲揮手直接打斷道:
“他們要謝也是去謝龍城縣的歐陽良翰才對……說說還剩多少餘糧。”
“回稟大人,龍城縣籌集來的是十六萬石糧食,路上已相續發放十一萬石,眼下還剩五萬餘石糧食,今日全部抵達潯陽渡,後方還剩七艘運糧大船,大致中午前便能全部卸運完畢。”
“全部送到濟民倉去,明日本官要半價放糧。”
沈希聲頗為滿意的站起身來,扶正官帽,理了下衣冠,他扯起些嘴角,似是笑了下:
“江州城的糧價還是太高,與歐陽良翰的龍城縣一比,也未免顯得太苛民了,這可不行,顯得咱們無用。”
“是,大人。”
沈希聲又回首,望了一眼忙碌熱鬧的古渡與聽聞運糧消息後臉上歡騰鼓舞的百姓與腳夫們,他臉色似是微微鬆了口氣,轉身離開。
走之前,頭不回的對那個稟告情況的船舶司長吏道:
“過來,路上再與本官講講龍城縣的事,那個歐陽良翰是怎麽賑災治水的。”
“好的,大人。”
沈希聲背手身後,側耳旁聽船舶司長吏的仔細敘述,帶著後者與幾位下屬一起離開潯陽渡,返回官府。
一行人剛來到江州刺史府門口,便被大門口候著的綠衣小官瞧見,後者立馬湊上前來,哈腰道:
“沈大人,您總算回來了,朝廷新派的刺史王大人來了,今日上午坐船抵達的江州,受城裏的商賈士紳們宴請,實在盛情難卻,刺史大人就去了潯陽樓赴宴,所以派小人來,想邀請沈大人您也去參加宴會。”
沈希聲聞言麵色如常,僅瞧了一眼綠衣小官。
這位略壓地方刺史一頭的監察使身後,有一位長臉的幕僚官吏抬手一指綠衣小官,皺眉問:
“王刺史上午什麽時候坐船到江州的,大人與咱們在潯陽渡待了一上午,怎麽不見人匯報?王刺史到底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綠衣小官表情尷尬,趕忙搖頭,哪裏敢接話。
沈希聲背手轉頭,遙望一眼南邊,潯陽江畔潯陽樓的方向,他點了點頭,嘴裏輕聲感慨:
“王大人這麽急上任,看來是挺心憂江州災情民情的,嗯,這是好事啊。”
他身後下屬幕僚們沒接話,沈希聲頭不回的走進官府大門,隻丟下一句:
“去和王大人說,本官清茶淡飯慣了,吃不太慣這南方佳肴,沒他這麽適應,真是勞煩王大人剛來就做東請客了。”
沈希聲直接帶人離去,隻剩下綠衣小官在原地噤若寒蟬。
……
江州城南,離刺史府不遠,有一處幽靜宅子,後院栽有一片翠綠色的竹子。
也算是鬧中取靜。
由於靠近江畔,這片蔥柏竹林不時響徹一陣“莎莎”的葉嘩聲。
林間隱隱能見一座竹製小院坐落。
院內,有涓涓細流與翠綠小水車,後者巧妙灌水,頗為雅趣。
沈希聲換了一身常服,穿過竹林,推門而入。
他褪履進屋,掀開簾帳,泰然自若的坐到屋內僅有的一位中年文士對麵,二人中間,有一張小木幾,上麵擺放一壺小酒,兩三盤農家小菜。
確實是粗茶淡飯。
沈希聲也不客氣,似是早就是熟人,徑直捏起筷子,夾了口菜,送進嘴裏,細嚼慢咽後,方才感歎:
“這個王冷然,來者不善啊。”
他對麵的這位中年文士,一身儒服,風姿儒雅,舉手投足間,能瞧出受過極好的教養。
若是歐陽戎在此,立馬能認出麵前之人,正是他那出身陳郡謝氏的恩師、小師妹的阿父,謝旬。
謝旬正低頭,手指沾酒,在桌上點點畫畫著什麽,搖搖頭:
“是善者不來。”
“那就是衛氏給的膽。”
謝旬輕歎一聲,手掌將桌麵濕痕抹去,收回手,抬起首。
老相識的二人默契對視了一眼。
安靜了一會兒。
謝旬也捏起一雙筷子,與沈希聲一起夾菜。
後者這時似是想起了什麽,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封放在案幾上,食指抵住,推去對麵,他點頭道:
“謝兄的舉薦確實不錯,果然名師出高徒,你這位高徒在龍城縣令的位置上做的風生水起,聲績表著。
“現在不僅完成了龍城縣的流民賑災,還募集來了不少糧食,替江州城和周圍受災縣一並解決了燃眉之急。也算是幫了本官一個大忙。”
沈希聲有些感慨,望向對麵中年文士的眼睛道:
“也不枉本官力排眾議,又替其調折衝府兵,又幫其擬限運糧令。他信上寫的那些主意都挺有意思,也確實很有用。”
謝旬聞言,微怔了下,猶豫道:
“希聲兄,其實……老夫也有些沒有想到。協調良翰來龍城,原隻盼著他能撐住柳家壓力,在龍城稍微站穩腳跟,於最後時刻看見吾信,也能深明大義,幫忙掩護周旋。”
他沉吟了下,又搖了搖頭:
“良翰之前的性子其實挺固執古板的,那日回京冒死廷諫,也讓老夫沒有想到……不過他離開書院兩年,受了點挫折、病重後,竟能如這般豁然開竅……欸,若不是老夫上次親自去看望過一次,確定是良翰無疑,外加又有婠婠的時常傳信,那老夫都有些要懷疑是否是換過人了。”
沈希聲身子往後仰了下,不禁打量了會兒謝旬麵色,還是臉上露出些頗為懷疑之色:
“謝兄自己教的徒兒,自己豈會不知道?莫逗本官。”
謝旬表情露出些無奈之色,緩緩合上欲語的嘴,隻剩歎笑搖頭。
他垂目拿起好友遞來的信封,拆封展開,掃了眼熟悉的字跡。
“誰的信,良翰的?”
“沒錯,謝兄高徒的。”
謝旬總覺得好友的話有些酸溜溜,可能是又起了惜才之情。
“狄公閘剪彩禮?邀請希聲兄前去光臨?還是……這月十五?”
“嗯。”
沈希聲轉頭,注視屋外院子裏的一座精妙舀水的水車,眯眼解釋道:
“謝兄的高徒已經解決了流民賑災之事,現在首當其衝的就是治水營造,之前聽人說,他好像在開鑿一條新閘,現在又忽然重建狄公閘,好像還是那個龍城柳家全資修建,此事有些蹊蹺,應該是費了不少力。
“此前還聽歐陽良翰在信裏說,龍城柳家的如何如何跋扈可惡,怎麽現在轉眼就握手合作,這不太像正人君子所為,可能是權宜之計,這次請吾過去,說不得是想替他壓一壓龍城柳家,或者直接就是想借吾之勢,辦了柳家也說不一定。”
他回過頭來,又夾了口菜,慢咽後,輕輕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
“謝兄,要不還是把一些事與他講清楚吧,省得還一直把咱們當外人,想幹些什麽,都藏掖不說,現在的年輕人啊……謝兄你說,我現在是該去,還是不該去呢?”
謝旬忽抬頭道:“希聲兄走一趟為好。”
“哦?”
謝旬沉默了下,緩緩道出:“龍城柳家與衛氏有來往,應當確定無疑了。”
“柳家還真是衛氏安插的棋子?等等,現在又是趁著貪腐糧案,江州刺史府換血,突然空降了個王冷然……”沈希聲麵色嚴肅了些:“替死鬼?”
“不知,但就怕是被迷了眼要搏取富貴,連做替死鬼都猶不自知……這些年來,龍城柳家與衛氏那邊的勢力走得很近,古越劍鋪能做這麽大,有衛氏站在背後的原因。而且有人發現,個別衛氏客卿門客,有出入過柳家。”
“衛氏勢大,客卿門客眾多。像這種地方豪強,找關係巴結當朝權貴倒也正常。”
謝旬搖頭:“但放在龍城,就算正常也要當作不正常。
“雖然龍城柳氏這些年挺老實的,沒有那方麵跡象,但卻不能保證,最後緊要時刻,他們能繼續老實,而不是富貴險中求。”
沈希聲筷子拍桌,眉頭大皺:“找死不成!衛氏還沒贏呢,措爾宵小就這麽敢賭,趕著給人當狗?”
謝旬歎息:“這麽多年過來,希聲兄也看見了,這種事又不是沒有發生過。本是天潢貴胄,卻命如草芥,還要充當宵小鼠輩的晉升之階。希聲兄去一趟吧,看能否幫幫良翰,清掉這附骨之疽。”
沈希聲冷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他頷首道:
“謝兄的懷疑不無道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本官走一趟。”
話語落下,二人之間又安靜了會兒,捏起筷子吃了下飯菜,直到沈希聲停住筷子,忍不住低聲問:
“謝兄,你說,龍城那一脈真的還有可能嗎?不是都已經……輸了嗎?況且,洛京還有一脈尚在啊,更得帝心,更具法理,也……更受擁戴。”
謝旬沉默了會兒,垂下眼簾,看著不久前他指沾茶水在桌上寫下過的重若千鈞的那兩個模糊濕字,隻有一字隱隱能辨別:嗣。
中年文士平靜麵色,卻死死壓低嗓門:
“希聲兄,請記住,不管最後是尚在洛京皇城的那一脈,還是滑落江州龍城的這一家,反正絕對絕對不能是衛氏。
“況且無論如何,龍城縣那一家人始終是流著與太宗相同的血,伱我乾臣,萬萬不得令其有失。”
雖是跪坐,沈希聲依舊腰杆筆直,聞此言後,重重點頭。
謝旬忽而正色。
“希聲兄,乾坤逆置,正統旁落,吾輩豈可坐視?”
沈希聲正襟危坐。
“此乃大義,定當仁不讓。”
“善。”
謝旬頓了頓,又從懷中取出一份折子:
“對了,希聲兄要去龍城的話……那就正好順路攜一份禮去。”
“什麽禮。”
“給一位殿下的降誕之禮。”
沈希聲皺眉細思了下,才明白過來是什麽,他消瘦臉龐帶著些猶豫之色:
“此事是不是太……”
謝旬搖搖頭:
“兩個月前,另一位長樂公主的降誕禮,滿朝文武不都贈禮慶賀了?此乃不成文的條例。
“而那位殿下可還沒被洛京的宗正寺除名呢,也不知是陛下疏漏,還是有意略過,她依舊是登記在冊的皇族身份,是陛下嫡孫女,法理依舊在。
“這一點被朝中很多人忽視了,隻有夫子還記得,也不忘其降誕日……與諸公們一齊,給殿下備了一點薄禮,意思一下。”
謝旬話語不停,同時將手中這份禮單折子輕輕推遞過去,他意味深長道:
“希聲兄,所謂法理,便是藏在平日這些細枝末節裏麵,有時候它毫不起眼,也絲毫無用,隻是繁文縟節,然而等到關鍵時刻,沒有了它卻又不行,是重中之重,萬不可少……這,便是法理,莫忘了維護。”
沈希聲默默點頭,收起了桌上薄薄卻重若千金的禮折子。
謝旬慨歎拂袖,將桌案上麵的水跡徹底抹去。
沈希聲舉目北望,歎了一聲:
“君心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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