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飲冰齋不養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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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4章 飲冰齋不養閑人
    歐陽戎站在岸堤上,目送這艘載有天子私使的大船離去。
    “希望下次回來潯陽王與長史大人還在潯陽城裏等雜家……什麽意思。”
    他嘴裏嘀咕,複述了遍,咀嚼胡夫之前重複的話語:
    “難道這位胡中使是擔心下次他回來,路過潯陽,我們不在潯陽,那還能去哪,他在擔心什麽……
    “難道是有什麽危險上門,給我們提前預警,要我們安分點?
    “還是說有什麽事情,需要等他回來,才能決定?”
    歐陽戎臉色若有所思的轉身,離開碼頭前,他忽想起昨夜的火燒雲。
    轉頭看了眼萬裏無雲的晴空。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今日確實是個趕路的好日子,見微知著,這位胡中使會挑日子。”
    歐陽戎點點頭。
    ……
    船帆頂著晨風離開潯陽渡,
    正在行駛的大船上,一位站在船尾的絡腮胡宦官中使,視線從後方逐漸縮小的古渡口挪開。
    他抽出剛收到的禮物腰刀,在太陽底下瞧了眼霜寒反光的開槽刀片,是一柄製式軍刀。
    紫黑木製刀柄,隱隱有桐油味道。
    原主人定是愛刀之人,時常塗抹保養,刀柄都細致如法的處理。
    胡夫點點頭,收起腰刀,轉身離開甲板。
    隻收一柄禮物腰刀,也不算壞了規矩。
    他將腰刀別在腰間,扶刀轉頭,朝身後幾位側目觀察腰刀的隨行宮人問道:
    “那位女史大人呢?”
    宮人們皆搖頭不知。
    胡夫表情不變,像是毫不意外,轉身走進船艙,來到某一間最大的艙室前,抬手輕敲了兩下門。
    門內,沒有某道熟悉的冰冷冷嗓音應答。
    胡夫站在門前,等待了會兒。
    他微微鬆了口氣,就像一路頂著一顆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胡夫轉過頭,看了眼後方潯陽渡的方向,
    不禁皺起眉頭。
    少頃,絡腮胡宦官的身影離開了這間空房。
    ……
    “長史大人,您家女眷正在後門口等您。”
    歐陽戎早晨送完胡夫上船,趕回了江州大堂,繼續辦公,坐下才沒一會兒,陳參軍走進來,小聲稟報。
    歐陽戎將手邊文書,判署簽押了下,
    站起身,走出門前,他順手從堆積的案牘上,拿起一小迭公文,卷起,塞進袖中。
    江州大堂後門。
    一輛來自槐葉巷宅邸的馬車靜靜等候。
    歐陽戎矯捷鑽進車裏。
    “檀郎。”
    “嗯。”
    馬車內,坐著葉薇睞。
    一襲楚楚動人的粉色條紋齊胸儒裙,及腰的銀白長發紮成類似雙馬尾的雙丫鬢,頓添一抹俏麗靈動。
    歐陽戎瞧見她手邊拎著一隻果籃,似是剛剛去西市置購花果。
    葉薇睞小心翼翼虛扶了下彎腰上車的歐陽戎,察覺他目光,立即答道:
    “檀郎,貞光街今日是杜鵑花。”
    歐陽戎不動聲色點頭,朝外麵車夫吩咐:“去雲水閣。”
    馬車緩緩啟動。
    歐陽戎看了看葉薇睞身上的精致華裙與柔順發鬢,問:“嬸娘給你添的?”
    葉薇睞白毛小腦袋搖了搖頭:“是謝姐姐。”
    “綰綰?她還有空買衣服。”
    歐陽戎把“比我還懶”四個字咽了下去。
    “嗯,”
    葉薇睞小臉瞧著有些開心:
    “謝姐姐說奴兒學的快,給她省時間,心情好就帶奴兒去逛街,穿衣打扮。”
    歐陽戎挑眉。
    前些日子起,他不再讓葉薇睞天天呆在飲冰齋摸魚。
    開始抽空有意識的教她一些有用的東西。
    此前在龍城的時候,歐陽戎其實已經手把手教會她識字寫字了,葉薇睞天生聰慧,學得很快。
    他書架上的書,她也讀了不少,還倒背如流。
    眼下,四書五經等識字後的進階儒學知識,歐陽戎托謝令薑教她。
    但並不側重讓葉薇睞作什麽詩詞歌賦,而是為了她以後能看懂文章典故。
    對於這些要求,當時的小師妹眼神略怪的看著他,
    歐陽戎玩笑的解釋一句,飲冰齋不養閑人。
    有點顛簸的車廂內,葉薇睞頓了頓,又道:
    “本來謝姐姐也要過來的,然後收到了關於離小娘子那邊的消息,她就過去了,說是要替檀郎監督離小娘子,預防她亂來,打亂檀郎和王府的安排。”
    “公主殿下那邊什麽消息?”
    “聽說,好像是菊什麽詩社最近又招收了幾位青年才俊,裏麵好像有個叫王俊之的,是那個討厭的越子昂引薦給離小娘子的。”
    歐陽戎嘴角抽了下。
    葉微睞一向“滿眼都是主人”,隻要有歐陽戎在身邊,白毛小丫頭的眼睛就幾乎不離開他臉,澄藍眼眸各個角度注視他。
    此刻察覺歐陽戎嘴角細微變化,她小聲問:
    “檀郎認識這人?”
    歐陽戎點頭:“認識,其實也不算什麽大事,這位公主殿下其實做事挺有分寸的……”
    停頓了下,似是想起了上次的貼心解圍之事,他抿了下嘴:
    “不過還是綰綰想的周到,有心了。”
    “是啊,謝姐姐她……”
    葉薇睞本還要再說些某位“大婦”的事情,卻瞧見歐陽戎突然表情一本正經的朝她道:
    “四書五經學得挺快,綰綰給你獎勵,那我也不能落下,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禮物?”
    葉薇睞眼睛亮閃閃,忍不住挺直腰杆,糯糯道:“檀郎送的,什麽我都喜歡。”
    歐陽戎見狀,一臉欣慰點頭。
    他手上也不含糊,立馬掏出一卷繁瑣公文,不客氣的塞進葉薇睞小胸脯懷間:
    “學得快的丫頭有福了,拿著,這是今日的功課,拿回去好好看看,熟悉下官府公文的判署與簽押。
    “既然已經識字、練字完,現在就開始學學如何組織措辭,寫措辭簡潔的書麵語。
    “同樣是慎重細致、斟字酌句,相比於陶冶情操、賣弄才華的詩詞歌賦,這種朝廷公文,才是學習寫文章與說話的好樣本。”
    葉薇睞:“……”
    沒等她垂頭喪氣、小臉晴轉陰雲。
    歐陽戎笑了笑,忽而翻手,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朵雪白的梔子花。
    花的根係斷折處,有濕潤露水,應是剛剛摘折。
    歐陽戎兩指撚花,輕輕插在葉薇睞雙丫鬢的右鬢發上。
    葉薇睞小臉驚喜,歪頭抬手,小心翼翼的摸花。
    小鼻子聳了聳,嗅著彌漫車廂的梔子花芬芳。
    歐陽戎後仰,距離遠下,仔細打量了下戴花少女,麵色頗為滿意。
    新摘的花兒嬌豔,小丫頭的鵝蛋臉卻比花嬌。
    原本一向不喜歡同齡人幼稚遊戲的葉薇睞,此時小臉滿是驚喜與幸福交替的神色。
    隻是心上人的溫柔來的太突然,前一秒還在“布置作業”,這一秒就送花,
    讓她不禁話語都有點小結巴:
    “怎……怎麽突然送奴兒花,檀郎。”
    他自若道:“大堂裏有顆梔子花樹正好開花,經常路過,覺得顏色很像伱的頭發,感覺應該很配。”
    “原來檀郎平常也會想奴兒……”
    葉薇睞一顆芳心像偷吃糖了一樣,甜的那一雙澄藍眼眸,像饞嘴貓兒般眯成了月牙兒。
    “嗯哼。”歐陽戎微笑。
    女子大都喜歡驚喜與儀式感,嗯,小丫頭肯定也不例外。
    所以,偶爾乏味枯燥的日子裏在路邊隨便摘一朵花帶回去,煞有其事送出,
    甚至比她們心裏早有料到的在生辰日送精心準備的貴重禮物,還要來得浪漫歡喜。
    某渣男深諧此道。
    “不準亂動了,現在這樣戴著好看。”
    歐陽戎抓住葉薇睞的小手阻止。
    “哦。”葉薇睞小雞啄米似點頭,收回手,此刻對心上人簡直低眉順眼,言聽計從。
    她低頭看了看懷裏那一迭晦澀古板的公文,輕咬粉唇,小聲說:
    “奴兒回去就學。”
    歐陽戎隨口道:“裏麵還有兩份稅賬,你用我最近教你的算術,去算算,到時候告訴我答案。”
    “好。”她乖乖答應。
    歐陽戎忽問:“是不是好奇我為何讓你學這些?”
    葉薇睞立馬搖搖頭,可在他定定注視下,又老實點點頭。
    歐陽戎先是看了眼窗外的潯陽江風景,回過頭來,指了指文書說:
    “薇睞,這天下真正的聰明人與頂級智力,大多都匯集在這看似迂腐低效的朝廷體製內。
    “這些公文篇篇都出於這些愛裝糊塗的聰明人之手。
    “甚至宮廷裏陛下身前捧觴端茶的不知名女官都可能是一位文章絕倫、不讓須眉的巾幗宰相。
    “我希望,你的冰雪聰明不應該放在成為什麽詩詞歌賦才女、宅鬥討寵美眷上麵,而是該和這些人比比,明白嗎?”
    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白毛丫頭小臉怔怔。
    過了一會兒。
    她用力點頭:“隻要以後能幫到檀郎,奴兒都會努力學。”
    歐陽戎敲了下葉薇睞光潔的小腦門:
    “不隻是幫我,你學會這些,就是你的看家本事,萬一的萬一,以後就算是一個人走出去,道路也是海闊天空,各方勢力都稀罕你。”
    頓了頓,笑說:“到時候你想買什麽裙子就買什麽裙子。”
    這輛馬車算是潯陽王府的,小師妹經常坐,於是久而久之帶回了槐葉巷宅邸,
    車廂內鋪有柔軟的波斯地毯。
    葉薇睞忽然起身,曲腿跪坐在歐陽戎的腳旁,張臂抱著他文衫蓋著的膝蓋。
    她歪著頭,將臉頰貼在他膝蓋前方的大腿上,似自語:
    “學可以,才不走哩,趕也不走,反正以後賴上你了。”
    歐陽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膝蓋上的白毛小腦袋,她閉目蹭他溫暖的手掌。
    歐陽戎的手指在她精致暈紅的耳廊裏撓了撓,惹的小丫頭埋首訥訥:
    “癢……”
    歐陽戎欲收手,卻被她抓住,示意繼續揉她小耳朵,似是喜歡這種愛撫。
    歐陽戎邊揉耳朵,邊輕聲:
    “薇睞,其實我一直感覺挺虧欠你的,平常事務繁忙,陪不了你太久,回家要不倒頭大睡,要不挑燈夜讀,甚至有時候大半夜也不見人影……
    “你喜歡華族衣冠,我也一直隻是心裏念叨,想給你買幾件,但又沒有時間陪你逛街,還得是綰綰抽空代勞。
    “現在又天天壓著你學習一些尋常閨中女眷不會涉及的複雜知識。
    “話說,哪家的郎君會這麽對待自家妾室女眷,就和冷落一樣。”
    他越說越苦笑,自嘲了句。
    小丫頭埋在他膝蓋腿間的俏美小臉抬了起來,仰臉巴望著他:
    “我家檀郎是要做大事的人哩,
    “這點奴兒清楚,謝姐姐清楚,甄大娘子也清楚,槐葉巷宅邸的女眷們都明白。
    “真要說起來,謝姐姐付出的更多哩,作為五姓貴女,明明定情,卻不能立馬訂婚……相比起來,奴兒又有什麽不能付出的。”
    歐陽戎沉默了會兒:
    “等我。
    “等我帶你們一起離開這座潯陽城。”
    就在這時,馬車停下,外麵傳來車夫知會的聲音。
    “到地方了,走吧,帶你認識個人。”
    歐陽戎起身,牽著一臉好奇的葉薇睞走下馬車。
    ……
    “歐陽長史,恕末將不能理解。”
    雲水閣三樓的包廂內,聽完歐陽戎嘴裏的消息,秦恒腮幫鼓起,鼻翼微顫,語氣有點激動:
    “朝廷為何不嚴查嚴懲罪魁禍首,難道任由逍遙法外?這樣下去,戍卒將士們豈能安心,這不是徒增隱患嗎。”
    秦恒的反應和歐陽戎預想中的一樣大。
    他垂目道:
    “這很明顯是個折中方案。
    “對待戍卒的問題上,采納夫子和咱們的意見。
    “藍長浩等主官的問題上,對衛氏妥協。”
    “歐陽長史難道不生氣?”
    歐陽戎抿了口茶:
    “料到了。”
    秦恒皺眉,旋即恍然:
    “難怪歐陽長史當時說,他們官帽子如何不在意,隻在意戍卒們能否安全歸來……長史早就悲觀了嗎。”
    正給二人倒茶的葉薇睞輕聲道:
    “檀郎以前說過,摒棄期待與立場,真正貼合實際去看,世上大多數令人憤慨的選擇,都是讓人絕望的無懈可擊,挑不出絲毫違逆真實規則的毛病。”
    歐陽戎放下茶杯:“秦將軍,這就是世間萬事糟糕的地方。”
    秦恒欲言又止,最後保持沉默。
    三人默默喝了一會兒茶。
    過了會兒,秦恒低頭:
    “將士們回來後如何處理,還是要和刺史王冷然打交道?會不會被報複奪職,全部遣退。”
    “隻是遣退?”歐陽戎搖頭:“秦將軍做好準備吧。”
    “什麽準備?”
    歐陽戎放下茶杯:“歸來戍卒們的安危。”
    秦恒瞠目:“是那位洛陽中使的暗示?還是陛下的吩咐?”
    “都不是。”
    “那王冷然安敢……”
    “不僅敢,還必然。”
    歐陽戎眯眼:“北歸戍卒,放下武器,進城那天,隨便安上一個意圖造反的名頭,就能一網打盡……這般處理,真是幹幹淨淨啊。”
    秦恒倏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