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依稀蓮步夢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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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2章 依稀蓮步夢中來
    今夜無月。
    槐葉巷宅邸,飲冰齋臥室。
    窗外夜色闌珊。
    歐陽戎收回目光,彎腰抱起趴桌瞌睡的葉薇睞,走回床榻。
    銀發少女柔順長發被一根紅繩係著,閉眸小臉,有趴桌時的紅折痕,長翹的睫毛一顫一顫的,眼皮下的眸子轉動,也不知道夢到了些什麽。
    柔軟小身板,散發澡後的淡淡香氛,氣味像是白日下的泡沫,難以抓住。
    歐陽戎默默給葉薇睞蓋好被褥。
    “唔……唔……”
    小丫頭似是醒了一點,沒睜眼,榻上翻了個身,小手下意識的伸進枕頭下,摸到了短劍的皮革劍鞘,嘴裏聽不清的嘟囔兩下,埋下頭,長發掩麵,繼續瞌睡。
    夜深人靜,空屋孤影。
    歐陽戎突然想起繡娘。
    想起地宮裏那個抱膝坐在裹布長劍上的啞巴少女,初見時,有一雙依依不舍的澗溪般清冽的眼眸。
    他眼前又浮現那一張清秀臉頰,還有遞來羊皮水囊的四根纖指。
    歐陽戎兩次爬出地宮時,她都仰臉巴望著他。
    默默環顧一圈床榻與沉睡的小丫頭,
    歐陽戎抿嘴,當初他在那種安神迷香中安然沉睡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像他現在坐在小丫頭床頭一樣,坐在他榻前,靜靜看其睡容。
    腦中複盤此事,是一種很奇怪的滋味。
    除了記憶裏依稀殘留的一些零碎畫麵外,歐陽戎與她並不算熟識。
    被人在睡夢之中悄悄靠近,甚至可能還有身體上的接觸,對於歐陽戎這種性格有些大男子強勢、領土意識強烈的人而言,明明應該是一件下意識就反感的事情。
    哪怕對方打著關心照顧他的旗號,但歐陽戎並不是什麽小孩子,是個成年人,對於這種他人單方麵的付出,早就都不再無腦的感動寬容,而是十分清楚,有拒絕對方強加的權力。
    除非是親屬家人,才會稍微寬容、改變一點原則,例如嬸娘。
    可是,對於這次啞女繡娘的行徑,歐陽戎卻怎麽也生不出太多的厭惡反感之情。
    反而奇怪之餘,心中有些好奇。
    好奇她這些年來的經曆,好奇繡娘為何不恨屋及烏的恨他,反而在他兩次昏迷之時,身影都出現在旁邊。
    好奇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思緒壓不住的紛飛之際,歐陽戎又想起一個細節,也今日後知後覺,才揣摩出味道的細節。
    話說,當初歐陽戎蘇醒下山,假扮成衛少玄的時候,曾聽栗老板隨口提起,他昏迷的這段日子,包括女君殿大女君雪中燭在內的一些越女,曾在大孤山出沒,四處搜尋鼎劍“匠作”。
    起初,歐陽戎隻以為自己運氣好,外加小師妹和老師幫他藏的好,才沒有被雪中燭捉到。
    可現在回頭看來。
    若繡娘是雲夢劍澤的越女,而且那日他在東林寺三慧院昏迷不醒的時候,也曾化名趙姓小娘,悉心照顧過他。
    聽說作為隱世上宗的雲夢劍澤人少,走小而精的路線,越女們情比金蘭。
    那麽,作為同門師姐妹,雪中燭等越女百分百熟識繡娘,同在大孤山,她們肯定知道知道繡娘在幹什麽,那麽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存在。
    知不知道他這位繡娘曾經的童夫,截胡成為了匠作劍主?是一位稀世獨有的執劍人?
    還是說,知道,但是故意放了他……
    可一想到地宮壁畫上記載過的、蓮塔之盟的具體內情,
    這一口鼎劍,乃是雲夢劍澤曾經的鎮派之鼎鑄造,應該對劍澤越女們很重要才對,
    歐陽戎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感覺繡娘的師姐們,特別是那位背影冷酷的大女君,不至於念及師妹的昔日情誼,就放棄鼎劍,拱手讓他,任由帶走。
    所以答案隻有一個,沒有發現他,或者說發現了,但沒有發現他的執劍人身份。
    一想到,那日在三慧院昏迷不醒時,竟然發生過這麽多他沒料到的曲折內情。
    歐陽戎坐在榻前,兩肘撐膝,低頭埋臉,兩掌合攏,狠狠揉了一把,長吐口氣。
    雖說那天越品斬殺丘神機,耗光了全部精神氣,導致體內經脈靈氣幹涸,不容易察覺道脈蹊蹺。
    但是他病愈之後,按理應該能展露出靈氣修為的……
    更別提他剛蘇醒後,就屁顛屁顛去打開墨家劍匣,大膽觀劍。
    難道一點氣機都沒有泄露出去?
    雲夢劍澤是天下劍宗,雪中燭也是劍道魁首,更別提還有劍術魁首的越處子存在。
    這些雲夢越女們,能定位到鼎劍在大孤山位置,跑去搜索,就證明有特殊手段,而且不少。
    疑惑片刻,歐陽戎緩緩鬆眉。
    除了墨家劍匣擁有隱蔽壓勝的能力,他覺得可能和自身蘇醒後,小透明般藏風納氣的能力有關。
    可這種能力又是如何獲得的,以前好像是沒有的,難道也與繡娘有關?
    話說,繡娘好像也和小透明一樣,氣質安靜,靜若處子一般。
    這其中有何淵源。
    難道會傳染?
    還是說夢中依稀咬過佳人細頸的事,確實是真的,所以才……
    歐陽戎沉思片刻,搖了搖頭。
    千頭萬緒,推導卻進入死胡同。
    “你在雲夢澤嗎,現在在做何事,會不會再和上次一樣,偷偷潛來?
    “還是說再也沒機會見,越女好像沒法婚嫁來著。
    “如果來了,話說我該以何態度應對,要不請她吃個飯?見一見小師妹和嬸娘。
    “畢竟當初嬸娘與阿母誤會她的事情,還沒解釋清楚呢,嬸娘肯定是對她誤解不滿的,聽薇睞提過,她確實挺怕嬸娘的,當廚娘的時候都躲著嬸娘,還是薇睞給她打掩護……”
    榻前揉臉,自語片刻,歐陽戎離開臥室,來到書房,經過葉薇睞的書桌時,餘光一瞥。
    桌上躺有一根特製的硬頭筆杆,
    起初是葉薇睞不太習慣寫毛筆字,於是歐陽戎靈光一閃,利用前世記憶,特意用竹子做了根比尋常軟筆硬些的筆頭,沾墨後,這種硬筆頭也比較適合寫前世那種鋼筆字。
    這樣寫字,倒是讓葉薇睞方便得多,不至於像軟頭的毫毛筆那樣,寫的歪歪扭扭,小丫頭很快喜歡上歐陽戎嘴中這個“土法”,便捷學會。
    歐陽戎其實也不太喜歡寫毛筆字,隻不過來這方世界這麽久,又繼承這一世記憶,倒也習慣了,
    為了從眾,平常在官署,都是用毛筆寫字,很少再用前世鋼筆字書法,隻有最近教葉薇睞,才撿回來一些……
    歐陽戎停步,福至心靈,驀而捏起這根特質筆杆,就著空白的白紙,飛速落筆,埋頭書寫。
    少頃,紙上一首詞成形: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
    筆尖時停時頓,寫著寫著,歐陽戎最終擱筆,看著這篇蝶戀花,眸底出神片刻,呢喃:
    “……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離愁引著江南岸……”
    自語複述了兩遍。
    “大師兄。”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小師妹的清脆嗓音。
    有紅裳女郎雀躍地推門入屋。
    筆掉地上,歐陽戎立馬彎腰撿起,站起身子,擋住桌案,後方的手掌默默折起這張心血來潮寫就的蝶戀花詞紙筏,悄塞入袖口。
    “師妹怎麽來了。”他好奇問。
    謝令薑沒有察覺蹊蹺,沒去看書桌,瞧了眼床榻那邊睡著的葉薇睞,柔笑了下。
    “離伯父有事相商,找你過去,走吧,正好薇睞睡了。”
    歐陽戎頷首,收拾了番,出門前,謝令薑幫他抱起琴盒出門。
    來到潯陽王府,發現並不是太危急的事情,是相王府那邊的來信,離閑像上次商量過的那樣,讀給眾人聽,一起參考……
    書齋內,歐陽戎喝茶的間隙,趁著小師妹正與韋眉聊天,
    他先是放下茶杯,手邊的劍匣微微打開一角,歐陽戎目不斜視,下方劍匣縫隙裏,“匠作”欲探出小腦袋,卻被目不斜視的他一根食指按了回去,同時悄悄抖落袖中折紙,塞入劍匣中。
    劍匣合上。
    歐陽戎微微鬆氣,繼續喝茶。
    剛剛一路上小師妹牽他手時,他都不敢動作太大的抖袖……
    很快,潯陽王府的事情忙完,夜半三更,歐陽戎返回飲冰齋。
    回來後,隨手放下琴盒狀的劍匣,沒管紙筏。
    他在桌前坐下。
    指揉眉心,閉目進入功德塔。
    識海雲端的古樸小塔內,還是老樣子。
    福報鍾紋絲不動,最近沒有遇到什麽激發它的契機,
    就像是家中的敗家娘們,突然有一天不大手大腳的花錢了,轉為安安靜靜相夫教子。
    歐陽戎稍微有點不適應。
    不過也有可能是看在他前些日子的功德值太少,手上緊扣,體貼起來,消費降級。
    這娘們能處。
    眼下,雙峰尖鑿河的剪彩禮後,歐陽戎倒是攢了一波不少的功德。
    手頭稍微富裕起來。
    歐陽戎看了眼小木魚上方虛幻浮動的青金色字體。
    【功德:五千一百八十七】
    “之前是一千六百多功德值,這波剪彩禮漲了三千五百餘,倒是不少。
    “不過身邊的功德值越來越難獲取了,小師妹都快被我玩壞了都,咳咳,說的是土味情話刷功德這塊。
    “這次雙峰尖開鑿忙了大半年,才迎來一波功德值收獲,不出意外,下次再有這樣大的收獲,估計得是東林大佛和潯陽石窟建成了,也不知能漲多少。
    “等等,要是那位女帝繼續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風評變差,說不得幫她修好東林大佛,我還得倒扣功德,被天下人罵,豈不虧麻了……哎。”
    想到某種不是不可能的可能,歐陽戎無語,有點愁眉,旋即又正色嘀咕:
    “還有李正炎匡複軍之亂,這次冒出個三姓家奴朱淩虛,讓衛氏摘到桃子,獲得征伐大軍的最大權力,
    “這位魏王主持平叛,也不知要趁機撈多少好處。
    “私心誰都有,借機撈好處也就罷了,怕的是激化內戰,擴大局勢,以平叛之名,以勝利之勢,借機清理朝廷內的政敵,爭取離衛之爭的主動權……怕就怕吃相難看,把一切能占的都要占有,一絲一毫不準外人插手。
    “什麽大局為重?誰在乎你。
    “隻分站隊,不分對錯,黨同伐異,就是伱死我活。
    “至於能否早些結束戰爭,隻是順帶的,能否達到分蛋糕的目的才最重要。
    “於是公事私辦,私事公辦。
    “以那兩位衛氏親王的性子,這不是不可能……”頓了頓,自語的他改口:“不,是本就如此,一定如此。”
    燈火下,歐陽戎孤身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被拉長到牆壁,他笑了笑,像是朝前方火焰說話。
    “最後目的達成,終於平息叛亂,倒是大勝而歸,背後,卻留下江南、嶺南的滿目瘡痍。
    “帶兵的王侯將相與少部分底層軍官得到了名利榮譽,
    “出錢出力的大周朝廷得到了社稷和平,
    “至於平民百姓,母親失去兒子,稚童失去父親,妻子失去丈夫,不過倒也有些收獲,送來的骨灰殘袍,與撫恤之金。
    “然後又有人會說,要怪就怪李正炎等反賊,他們明明螳臂當車,不敵朝廷,早早的束手就擒不就好了,也不會波及這麽多人。
    “可他們就該引頸就戮嗎,這天下除了逆來順受的羔羊,總有一些人,覺得要做些什麽,覺得有些事就是比生活更高。
    “即使不認同,也無法徹底否定。
    “如此得來,雙方皆有罪,不是非黑即白,這天下萬般事,糟糕就糟糕在這裏。
    “可嘮嘮叨叨說這麽多,歐陽良翰,你想怎樣,你能怎樣,你敢怎樣?”
    歐陽戎起身,取來一隻青銅假麵、一枚玄鐵令牌,放在琴盒劍匣上,手掌緩緩撫摸過三者。
    他同樣有劍,同樣曲直難分。
    “想怎樣,能怎樣,敢怎樣……總是要死人的,死多些,死少些的區別,可問題是,誰去死,誰……該死。”
    燈火熄滅。
    屋子陷入黑暗。
    翌日。
    江州前鋒組建完畢。
    朱玉衡作為前鋒首將,領一千五百兵馬,率先出征。
    歐陽戎與潯陽王離閑、刺史王冷然等人,一起前去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