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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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一個夢。
露露莉身在黑暗幽深的森林裏。周圍有兩具屍體。
手臂連同魔杖一起被扯斷,頸部朝不合理的方向扭轉的黑魔導士。腹部連著鎧甲一起被抓破,全身被血染成紅色,雙眼空虛地躺在樹根旁的的劍士。
「為什麽……」
失去手臂的盾兵,聲音因怨恨而顫抖,露出犬齒。
「為什麽不治療他們……!」
露露莉回頭,盾兵的右半邊臉上有慘不忍睹的裂傷。右耳被扯落,右眼也被抓爛,鮮血不停滴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露露莉腦中一片空白,在極度混亂中,隻能一直道歉。不對,我本來是想治療他們的。我是想救他們的。可是在這種狀況下,我也莫可奈何……就連這種辯解也說不出來。艾登繼續罵道:
「你這個——!」
殺人凶手。
痛罵的聲音,變成從其他男人口中發出。
露露莉一驚,抬頭後,卻不見艾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銀發青年。露露莉認識他。他是很替同伴著想,非常可靠的隊長。
可是——咕咚一聲,青年的頭毫無征兆地滾落在地上。
「噫……!?」
嘩啦。肉塊崩垮,前方躺著好幾具屍體。
很愛開玩笑的紅發黑魔導士。總是板著臉,經常忙著加班,但是比誰都強的櫃台小姐。
「——!!」
他們都是自己認識的人,都是自己想保護的人,然而他們卻全身浴血,已然斷氣。
殺人凶手。
是我殺了他們的。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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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百年祭,還有三天。
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即將到來,伊富爾的大馬路旁,已經有不少露天攤販開始做準備工作了。街道上的裝飾也布置得相當完美,乍看之下隨時都可以開始舉行祭典。
盡管如此,走在喧囂大街上的露露莉表情卻很沉重。節慶熱鬧喧囂的氛圍,也無法打動她的心。因為今早作的反胃惡夢,一直在她腦中盤旋不去。
「那、那個。」
露露莉沉默地朝著伊富爾的正門(ate)前進,最後總算下定決心,向走在自己身旁的勞開口。
「嗯——?」
「……你不問嗎?」
「問什麽?」
「那個,我是……那個……殺人凶手的事……」
「哦——」
前天,在永恒之森與艾登對峙時,勞等人確實有聽到那麽艾登這麽說,可是在那之後,沒有任何人問露露莉那是什麽意思。雖然一定是他們的體諒,可是這樣反而讓露露莉很難受,甚至覺得被逼問會比較舒坦。
忍受不了這種狀況的露露莉主動提起這件事,但勞隻是恍神地眺望著熱鬧的街道,興味索然地回答:
「那種事無所謂啦。」
「……」
「比起那個,我更在意隊長為什麽突然找我們去總部……難不成是因為我太混了,想把我踢出白銀吧?」
勞漠不關心的態度,使露露莉有點不高興,但她還是認真地回答:
「……特訓。傑特是那麽說的。」
「咦?我沒聽說耶。」
「他好像想做什麽危險的特訓,希望我們陪他練習。傑特明明有說,是你沒認真聽。」
「唉?真假,隊長這次又想做什麽了……是說他明明應該再靜養兩個月的……」
「……」
看樣子,勞是真的對露露莉的過去不感興趣。
你也太冷淡了吧?露露莉有點蠻不講理地覺得惱火,不過又怕真的被問詳情,所以還是閉了嘴。
兩人走出城門,來到城外。不愧是百年祭即將開始的時期,城門附近的人特別多。旅行商人、旅人、冒險者、有頂篷的馬車……大量人潮卷入伊富爾的城門裏,露露莉與勞則坐上停在城門外的馬車。告訴車夫他們要前往公會總部,付了錢後,馬車動了起來。
兩人麵對麵坐在椅子上,分別看著窗外的景色,相對無言。噠噠的馬蹄聲悠然地響了一陣子後——
「艾登說的是真的!」
露露莉終於氣勢洶洶地起身大叫。
「嗚噢嚇我一跳。」原本看著窗外景色的勞因露露莉突如其來的宣告而瞪大眼睛:「幹嘛突然這麽激動?」
「以前,我剛成為冒險者時,第一次組隊的隊伍的盾兵就是艾登!那時的我是超域技能還沒發芽的大菜鳥!」
呼——!呼——!露露莉漲紅著臉,一口氣把話說完。害怕自己的過去被其他人知道的恐懼消失無蹤,她更想讓人知道那些往事。不對,其實是繼續隱瞞的痛苦勝過恐懼的緣故。勞緊張了起來。
「我、我知道了啦。其實你很想說出來是吧?我會認真聽的,你先坐下來。」
「……」
露露莉鼓著腮幫子,粗魯地坐回椅子上,別過臉迅速地道:
「我、我才沒有很想說呢……!隻是因為被說成『殺人凶手』,所以要確實地說明清楚……!是說像這種時候,不是應該由你們介意然後發問嗎!?為什麽全都無視!你們討厭我嗎!?對我的事完全不感興趣嗎!?好好瞭解我的過去啦——!」
嗚哇啊啊啊!露露莉單方麵地情緒爆發,哭了起來,讓勞更加不知所措,僵在原地。但那也是當然的。就算露露莉淚腺比較脆弱好了,可是突然像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大哭大叫,與平常隊伍中「正經可靠」的形象截然不同,會覺得她失常也是當然的。
「沒有啦,我和隊長不是故意無視,因為不管你被那家夥說成什麽,我們都不會當真,所以才沒有特地問——」
「可是我很在意!」
「好啦,我會聽,我會聽你說的。不對,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吧?」
「……」
雖然覺得勞很像在安撫小孩子,所以有點不痛快,但露露莉還是調整呼吸,斷斷續續說了起來。
「……有一天……新手隊伍的我們,第一次比其他人都早抵達頭目的房間。雖然隻是等級低的迷宮,但我們還是很開心……得意忘形地挑戰守層頭目。」
結果是慘敗。
身為盾兵的艾登無法持續吸引敵視,守層頭目開始攻擊隊內的攻擊手(attacker)與露露莉。情況一片混亂中,前衛與後衛都受了重傷。可是當時的露露莉還沒有超域技能,魔法也不夠熟練,沒有同時幫助兩人的力量。
因此,露露莉被迫做選擇,必須放棄其中一人才行。
「我……沒辦法做選擇……所以半吊子地同時幫兩人做治療……」
露露莉的猶豫不決,導致了最壞的結果。艾登失去右眼與右臂,前衛與後衛也都因此喪命。
「哦——……原來如此,所以那家夥說你是殺人凶手啊。」
勞恍然大悟地說著,但是聲音很平坦,沒有感情。
「就艾登來說,我是在隊友遇上危機時連治愈光都使不出來,害盾兵失去重要的胳膊的補師。被說成殺人凶手,也是沒辦法的事。」
「……哦——」
勞皺著眉頭,搔了搔紅色的頭發,歎了口氣。
「我說啊,雖然你那時的力量可能還不夠,但是在隊伍崩潰時沒辦法持續吸引敵視的盾兵,還有沒辦法抵擋敵人的攻擊手,也都有錯哦。可是那家夥把錯全怪在你頭上?如果那家夥是真心那麽想的,有點讓人不敢恭維哦。」
「可……可是,補師的責任還是很重大……」
「講出『都是因為誰的錯才會失敗』那種怪罪他人的話,會變得沒完沒了的。所以就算隊伍中有人死了,也絕對不能怪其他人……這是冒險者之間的默契吧?人類做得到的事有極限,如果狀況太不利,不管是菜鳥或者老手都有可能會死。想當冒險者的人都要有這種覺悟。」
「是、是沒錯……」
但露露莉還是無法接受,支支吾吾的。世界上多的是大道理無法說得通的事。露露莉覺得自己可以明白即使失去一條手臂,還是堅持當盾兵的艾登的心情。
對艾登來說,他是因為毫無道理可言的原因,失去眼睛和手臂的。想按捺下那憤怒與怨恨繼續前進,肯定需要難以想像的動力。他之所以選擇繼續當盾兵,肯定也是為了向露露莉複仇。
「我充其量隻是『有強力技能的補師』,本身什麽都——」
說到這裏,露露莉連忙閉嘴。說出這種話,等於讓勞知道自己是全靠技能,沒有實力的無能補師。
『——賦予之後就會一直自動恢複的技能?太厲害了吧。』
露露莉被選為《白銀之劍》的補師的那天,做完簡單的自我介紹後,傑特驚訝地那麽說。
不過,那是常有的反應。自從〈不死的祝福者〉發芽後,人們對露露莉的評價與先前截然不同。光是說明技能,每個人都會眼神一亮地稱讚她好厲害。但露露莉無法接受那些讚美。得到這種技能,不是自己努力的結果,隻是單純的神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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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看著沉默不語的露露莉,半晌後,粗魯地揉起她的頭發。
「哇啊!?」
「不管怎麽樣,被隻會拿往事來酸你的小家子氣男人說殺人什麽的,根本用不著在意啦。比起那種家夥說的話,我更相信實際相處到現在的你。」
「……」
露露莉沒有把頭發梳理回去,隻是垂下眼簾。
一個月前,與魔神戰鬥時也是這樣——雖然勞平常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其實很注意同伴的情況。說不定早就看穿露露莉的不安了。
但勞似乎真的就正麵意義地不在乎露露莉被說成什麽樣。這證明露露莉身為《白銀之劍》的一員,已經與他們建立了濃厚的信賴關係。
所以,露露莉大可一如既往地生活,不需要為當時的事感到煩惱。
明明不用感到煩惱的。
「什、什麽嘛,這樣不就顯得為這件事煩惱的我像笨蛋一樣嗎!」
「嘿——原來你也有會煩惱的時候啊。」
「當然有了!」
露露莉鼓著腮幫子,把臉撇向一旁,勞得逞似地壞笑起來。真的一如往常到令人跌破眼鏡的程度。
「當然有了……」
盡管如此,不對,正因如此,露露莉的心裏才會愈來愈不踏實。
我真的可以待在這裏嗎?
自己會不會又背叛了他們的信任,害他們失望呢?自從上次與魔神戰鬥後,偶爾閃過心頭的不安,在與艾登重逢後變成明確的焦慮。愈是去想,愈是深刻,且逐漸擴散、膨脹。
「……」
雖然如此,假如繼續對勞哭訴,也隻會令他感到厭煩吧。露露莉小聲道謝後,把視線移向窗外。已經看得到冒險者公會總部無機質的外牆了。
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再次成為「殺人凶手」?這令露露莉恐懼得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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