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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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天高雲闊,豐收在即。
    店則溝鎮張家圪台村,農戶張春陽挎了把钁頭,拿著繩子從腦畔上爬到後山腰。雖然入秋了,但今天的太陽已經初具秋老虎的威勢,曬的人直淌汗珠子。
    站在山圪堵上,張春陽擦擦汗水,朝著遠處的大山使勁望去。
    這兩年生態好了,原本黃禿禿的黃土峁子,如今有了些淺淺的綠色,沿著張春陽的視線,能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通村路,隱隱約約的在綿綿山溝裏向外延伸,直至消失在天際線外。
    院子裏又傳來媳婦尖利的叫罵:“這慫豬快懷了十個月的了,楞慫裏能吃,這是懷上神神了?張春陽,你說鄉上獸醫站新考進來的那個王明是不是給咱們看錯了?”
    站在土圪堵上的張春陽努力的看向遠處的通村路,聽著媳婦的喊罵,撇撇嘴沒有回應。
    媳婦的話難聽,但確實是說出了張春陽的愁事。
    這段時間,張春陽全家人都被這件事困擾,店則溝鎮張家圪台村名字普通,卻是個有名的貧瘠之地,糧食是一顆也種不出來的,唯獨養殖豬羊,卻是個個大如牛犢,膘肥體健。
    便是因此,從老一輩開始,張家圪台村就家家養豬養羊。按理說這也是個極好的營生,養殖出來的豬羊賣錢利潤可要比種地來得多。
    可是,張家圪台這利於養殖的福事,卻是有著讓人想不明白的桎梏。
    張春陽的媳婦提著泔水桶給豬槽裏倒泔水,從院子裏走過時看見張春陽還站在土圪堵上,有些氣急的吼道:
    “張春陽,你還站在那看什麽了?像根電線杆子一樣,趕緊到天門廟跟前打點保神草下來!”
    張春陽朝著遠處的山山峁峁歎了口氣,麵對著媳婦的吼叫,他好脾氣的什麽也沒說,隻是再提起腳跟,順著草叢裏被踩出來的小路,朝著山繼續向上爬去。
    從院子裏朝著自己丈夫看去,直棱直角的山勢如同豎劈在群山裏的“巨斧”一般,自己的丈夫正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沿著半青不黃的山脊不斷前行,而他的目的地,便是“巨斧”的最頂端,那裏也有一個稍大的小黑點。
    張春陽的媳婦知道,那裏便是在這片土地上方圓幾十裏人們口口相傳的張家圪台天門廟。
    一個空空蕩蕩,隻留著像門一樣的建築的殘垣斷壁!
    陝北這邊,一旦入秋,日頭便漸漸短了起來。
    下午四點出頭,太陽就滑落到山的那邊,黢黑的山影如同巨靈神般籠罩了這個小小的山村。
    張春陽的媳婦把鍋裏蒸著的肉包擺上桌,想想丈夫還沒回來,她又快步把院子裏的燈打開。
    熾亮的燈光一起,如同在黑黝黝的山巒間亮起一顆晨星。
    幾乎同時,腦畔上傳出幾聲咳嗽,伴隨著腳步聲,張春陽回來了。
    白生生的肉包還冒著熱氣,張春陽連吞兩個,身上的冷氣才感覺散的差不多了。
    看著炕桌上一邊拿著包子蘸醬,兩隻眼睛盯著電視看的媳婦,說道:
    “現在的人越來越閑了,我剛才在天門廟旁邊,看見幾個人在那裏忙活著紮帳篷,不知道是想幹什麽。”
    他媳婦嚼了口包子:“你和人家拉話了?”
    “沒麽,”張春陽呼嚕著錢錢飯:“我又沒上那麽高,就在下麵割了捆保神草就回來了。”
    電視上東方青蒼正在念台詞,他媳婦看的眼珠子都移不開,聽見自己丈夫的話,隨口說道:“那有甚了,紮帳篷,說不定是市上或者說長安那邊過來的富二代,閑著沒事來咱們這邊露營呢。”
    張春陽搖頭:“我看著不像,晚上那麽冷,天門廟那邊正是風峁子,有毛病了到那露營。”
    他媳婦連包子都不嚼了,直愣愣的看著電視上的東方青蒼。
    張春陽見沒人搭話,看見自己媳婦這模樣,隻能無奈的搖搖頭。
    一頓晚飯吃完,
    就著吃剩的錢錢飯,張春陽把背回來的保神草切碎,一起倒進大鍋裏咕嘟的冒起熱氣,再倒到泔水桶裏,此時正好一集電視劇播完了,他媳婦又回過魂來,兩人便抬起泔水桶。
    到了豬舍,張春陽又看見了他這近期的心病,一頭如同小牛犢一樣,皮光水滑的大黑豬,正挺著一個巨大的肚子,單獨臥在一間豬舍裏哼唧著。
    豬舍裏的其他豬,似乎很是懼怕這頭大黑豬,全部都遠遠的躲在其它豬舍裏,頭埋在前蹄下,一聲不吭。
    大黑豬見到張春陽和他媳婦,挺著大肚子呼啦的站了起來,如同小山一樣。
    張春陽提起泔水桶,把豬食倒到食槽裏,
    煮沸了的保神草混雜著錢錢飯,散發著一股稍顯刺鼻的草藥味。
    大黑豬呼哧呼哧的吃起來,張春陽摸摸它耷拉在腦袋上的大耳朵,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不管是什麽怪胎,還是什麽瘤子,最遲明天就能見真相了。
    半夜時分。
    天呼呼的刮起風來,如刀子一樣的從門縫裏直往進竄,直接將睡在炕上的張春陽媳婦凍醒。
    院子裏的燈還亮著,燈光隔著窗簾透進來,把窯裏照的麻麻亮。
    張春陽媳婦迷迷糊糊拿手去推自己老公,結果手一空,旁邊感覺似沒有人似的。她一下驚醒,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旁邊的被窩是空著的,老公壓根不在裏邊躺著,手一把撩起被子,眼睛朝著炕沿下看去,布鞋也不在。
    正有點納悶,這時,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伴隨著一陣冷風,張春陽吧嗒吧嗒走進來。
    屋子裏麻麻亮,張春陽媳婦看不清自己老公臉,有些詫異的問道:
    “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是那頭母豬叫喚了?”
    張春陽媳婦聲一出,就看見自己老公猛地站定在那裏,也不出聲,就那麽直愣愣的站著。
    院子裏的燈光忽明忽暗的閃了幾下。
    下意識的,張春陽媳婦感覺不對勁,麵前這人,絕對不是她老公!
    和張春陽從高中時候談戀愛,一直到大學畢業,到一起回老家工作,到結婚後同床共枕這麽幾年,她對張春陽實在是太熟悉了!
    刹那間,張春陽媳婦感覺寒毛倒豎,一股冷氣從腳後跟直往上竄!
    她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又工作了幾年,驚叫聲還沒出口,手就往掛在半空中的電繩開關上捏去。
    也就在這一刻,呆立在地上的張春陽開口了。
    他的嗓門完全沒有張春陽的沉穩溫和,雖然依舊說著本地的方言,但聲音是一種詭異的嘶吼中夾雜著瓦片摩擦的幹澀!
    “那不是豬!是個長著犄角的怪胎!是個豬妖!”
    “是個豬妖!”
    再多的見多識廣都沒擋得住張春陽媳婦嗓門裏噴湧而出的尖叫聲:
    “媽呀!媽呀救命!!!”
    淚眼蒙矓中,張春陽媳婦用她最後的意識看到,站在地上的張春陽一邊重複說著“頭上長角,是個豬妖”,一邊嘿嘿的笑了起來!
    隻是,這笑聲,越來越像豬嚎!瘮的張春陽媳婦眼前一白,意識陷入了白障!
    一入秋,陝北的溫差就變得極大,出了太陽能熱死人,沒出太陽卻又凍得不行。
    張春陽就被屎鬧醒的時候,天剛泛白,他趿拉著鞋跑到茅坑裏,但還沒等酣暢淋漓,豬舍裏就傳來此起彼伏的淒厲豬嚎。
    這是生了?
    張春陽胡亂擦了一把,提起褲子就往豬舍跑,隻是沒跑幾步,窯裏又傳出了一聲嘶喊!
    “媽呀,救命!!!”
    媳婦這一嗓子,直接喊在了張春陽的心尖尖上了,他心裏一慌,也不管豬舍了,兩大步就衝進窯裏。
    此時炕上,自己媳婦正橫躺著,用枕巾蒙著腦袋,渾身瑟瑟發抖,一聲一聲的哭嚎著。
    張春陽連忙抱起媳婦,緩著聲音去安慰她。
    大概是安慰起了效果,片刻,張春陽媳婦發抖的身子慢慢平靜下來。
    她緩緩的拉開枕巾,看見正是自己的丈夫,腦袋裏的白障才漸漸消失。
    “做噩夢了吧?”
    張春陽看見媳婦開始平靜下來,心想媳婦這一定是做了噩夢,也慢慢放下心來,咧開嘴笑了起來。
    張春陽媳婦左看右看,窯裏亮堂堂的,丈夫咧著嘴傻笑,摟著自己的大手也如往日般溫暖。
    再聽著院子裏傳來的一聲聲豬嚎,一切如往日一般。
    真的是恍如夢醒。
    “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到……嗯,夢到什麽來著……”
    拉著丈夫的手,張春陽媳婦看著丈夫想要形容她剛才做的那個可怕的噩夢,隻是正到話頭,卻又覺得隱隱約約的不知道怎麽訴說。
    張春陽微笑著摸摸自己媳婦濃密的流海,看見自己媳婦一臉思索的想要說什麽,忙勸她不要再回憶了。
    夢這東西,越想就越想不起來,張春陽媳婦長出一口氣,成年人了,一個噩夢而已,也不再糾結什麽。
    夫妻倆在炕上坐了一會,豬舍裏的豬越嚎越低,夫妻倆才想著豬舍裏還有事呢,等到了豬舍,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挺著大肚子的母豬橫在豬舍裏,半個身子都是血,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一看就不行了。
    但是這不是最紮眼的,在母豬屁股後麵,一個滿身血汙、頭上冒著兩根粗短犄角的黑豬崽,正哆嗦著四條小短腿立在空地上,睜著一對茫然的眼睛看了過來。
    張春陽詫異的指向小豬仔,脫口而出:“我勒個去,這變異了?”
    他沒看到旁邊的媳婦,隻是看了一眼那豬崽便渾身發抖。
    “頭上長角……是個豬妖……”
    張春陽媳婦恍惚著,身子就往後傾倒,嘴裏還喃喃道。
    這個小豬崽,成功的讓她回憶起了昨晚上那個可怕的噩夢!
    張春陽手忙腳亂拉起媳婦,媳婦就像中了邪一樣,指著那小豬崽嘶聲叫著:
    “頭上長角,是個豬妖!豬妖!”。
    這副嘶聲裂肺的模樣,不僅嚇到了張春陽,還驚的豬舍裏的豬都吱哇亂嚎。
    隻有那小豬崽呆愣在那邊。
    看著媳婦這模樣,再聽著媳婦的嘶吼,張春陽眼睛都紅了,潛意識裏,他就認定媳婦這樣子和這頭長著角的豬崽脫不了關係!
    他一把扶正媳婦,怒喝一聲,操起擱在食槽上的鐵鍬朝著小豬崽劈去!
    這一下,原本呆立的小豬崽嚇的嗷嗷叫,小短腿也不哆嗦了,直溜溜的衝著牆角鑽去!
    牆角那有個放糞用的洞,直接通到外邊!
    這豬崽雖小,但比那個洞還稍顯大一點,可是麵對劈過來的鐵鍬,豬崽嚓一聲就從洞裏衝了過去,鐵鍬啪的劈在了地上。
    張春陽提著鐵鍬用力朝著那個洞戳了戳,感覺空落落的,心知那豬崽已經跑到外邊去了,還是不夠解恨,操起鐵鍬想追到豬舍外邊去!
    隻是還稍顯恍惚的媳婦此刻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很堅定的說道:
    “別追了,老公,讓他走!讓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