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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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月六日 星期六
    早上八點就被美耶叫醒了。感知著現實的重量,還沒來得及整理睡相就下樓了,山尾已經被帶到了客廳。應該是回到家後換好了衣服,西裝長褲換成了藏青色的,臉和頭發都很整潔清爽,獨自一人。或許正如樋口所猜測的那樣,已經脫離了調查的主流。
    寒暄幾句後,山尾立刻切入正題。
    “你先看看這個。”
    山尾從手裏的大信封裏取出筆記本大小的照片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張男人躺在床上的照片。有正麵、側臉、斜著的幾種模式。頭上纏著繃帶,閉著眼睛,是個很有特點的鷹鉤鼻。我立刻認出是喬治,他好像受傷了。
    “有印象嗎?”
    詢問的眼神就像鎖定獵物的老鷹。雖然對他非常熟悉,但如果告訴她尾行的事情恐怕會被鷹擒抓走吧。不過,喬治經常在學校附近出沒卻是不爭的事實。把照片拿到這來,或許出現了其他目擊情報。
    “見過……好像見過。”用稍稍有些膽怯的語氣試探道。
    山尾的表情陰沉下來。即使是事實,我也隻能謹慎、含糊地回答。
    “確定嗎?在哪裏?”
    “在學校旁邊。”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圍繞著山尾的空氣密度越來越大,聲音也變得強硬起來。
    “這個男人怎麽了?”
    我極力抑製感情的動搖。山尾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
    “他身上有沾了血的藤野高中校服。”
    “那是網川的?!”
    我不由得站了起來。
    “冷靜點,還沒確定是網川小姐的。”
    “能解釋一下嗎?”
    我聲嘶力竭。在我和山尾之間,透明的火花正簌簌作響。
    “這個男人住在崎玉市,二十八歲,無業,處於警察的監視下。”
    山尾沒有看我,翻開筆記本垂下眼簾。“昨天,崎玉縣警方以妨礙公務的罪名逮捕了這個男人。”
    “逮捕……嗎?”
    “昨天深夜,他在街上行動可疑,警察中的巡警對他進行了盤問,結果他突然用身體撞倒巡警逃走,巡警追蹤後將他逮捕。檢查了一下他的手提包,發現了藤野高中的校服。昨天晚些時候,崎玉縣警方聯係了本部。”
    山尾啪的一聲合上了筆記本。
    “發現了襯衫、裙子和毛衣。從尺寸可以推測校服的主人身高在170厘米以上。另外,和校服一起發現了帶血的美工刀。今天早上從同學和隊友那裏得到了屬於網川小姐的證詞。”
    “那校服也是網川的……”
    情況無限接近網川。
    “現在正在將襯衫和毛衣上的血液與現場的血跡進行比對,在結果出來之前還不能斷定是網川小姐的校服。”
    “可是……”
    “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一直在搜查這家夥的家,說不定會發現什麽。”
    “那男人是怎麽說的?”
    “其實在檢查隨身物品的時候被他逃走了,跑到馬路上的時候被車撞了,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山尾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照片上。“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好像還不能說話。這是崎玉縣警察的失態。”
    山尾在說“失態”的時候嘴角扭曲了一下,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照片出示給我。
    “先問一句,襲擊你的是他嗎?”
    “不知道,我又沒看到那個人的臉,而且事發突然。山尾不是看到樋口的錄像了嗎?”
    “什麽事都需要確認。”
    山尾從信封裏又拿出幾張照片放在我麵前。“從他的東西裏找到的。你有什麽線索嗎?這隻是一小部分。”
    我拿起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們穿著藤野高中的校服。大概是把數碼攝像機的照片打印出來了。翻著照片。其中也有熟悉的麵孔。到了第四頁,我的手停了下來。樹林公園前,一對穿著校服的男女麵對麵交談著。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正在發熱,後槽牙被咬緊。
    “他好像認識你。”
    那是我和樋口的照片。什麽時候呢?身上既沒穿校服也沒穿毛衣。是去年的夏天還是秋天?我什麽都沒察覺,傻乎乎地沉浸在和樋口的聊天。
    “完全沒注意到……”
    騎自行車撞到我時,喬治看著我的表情發生了變化。驚慌失措的理由是他認出了我。照片的本人就在眼前。
    “我會把他在學校附近出沒的事報告給上麵。除了你們之外他好像還拍了很多照片。等他恢複意識後,我就去問話。”
    山尾收起照片,站起身來,悶悶不樂地甩下一句:“嘛,我不認為那家夥的胳膊能把人勒暈。”
    山尾走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拉開窗簾,讓晨光射進房間。雲很多,隻有一點藍天的青空。
    喬治為什麽會有網川的校服呢?為什麽會有美工刀呢?喬治即阿光這一假設添上了新的拚圖。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拿起,接通。
    “早上好,馬上打開電視。”
    樋口總是很唐突。
    我打開房間裏的14英寸小型電視,調出樋口指定的頻道。當時正在播放信息節目。節目中間好像插播了新聞,畫麵從主持人和評論員所在的演播室切換到設在報道樓(譯注:在這個空間裏有無人的遙控攝像機、簡易照明設備、地震相關信息顯示用的終端等,報道地震、突發事故、事件等緊急情況,也以省力化為目的用於定時新聞的報道)的新聞演播室。男播音員念起遞過來的原稿。
    “東京練馬區的高中生網川綠小姐的失蹤事件出現進展。現在警方正在搜查崎玉市內一名男性的住宅,接下來進行轉播。”
    畫麵切換到轉播現場的女記者,一棟政府機關建築的前麵。
    “這裏是崎玉縣警察局前。崎玉縣警從今天早上開始,就網川綠失蹤事件與警視廳聯合,對崎玉市內一名男性的住宅進行了搜查。嫌疑是盜竊罪。該男子二十八歲,在昨晚受到職務詢問,試圖逃跑時被逮捕。警方在檢查該男子隨身物品時,發現了沾有血跡的藤野高中女生校服等物品。這身校服是否屬於網川綠小姐目前正在確認中。雖然沒有發現網川綠在該男子家中的痕跡,但在其房間內發現了多種女學生校服、女學生的照片、數碼攝像機和dvd。該男子在被逮捕時受了傷,警察打算等他恢複後再詳細詢問。”
    畫麵又回到了原來的攝影棚。
    “喂,這個就是椎名跟蹤的人嗎?”
    樋口問道。
    “嗯。剛才警察來問我有沒有線索,我沒說跟蹤的事,隻說在學校周圍見過。”
    我聽到了“嗬嗬”笑著的呼吸聲。
    “椎名,你幹了一件大事啊。是椎名的暴走推動了整個事件的發展。”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椎名跟蹤了那個男人,和他接觸,給他施加了壓力。被椎名發現了,被撞了,那個男人覺得就這樣拿著校服不太好,為了處理掉於是在半夜拿著校服出門了。因為驚慌而形跡可疑,這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並引發盤問。把男人逼到這種地步的,是椎名,是椎名推動喬治,找出了案件的線索。”
    我找出了案件的——我懷著複雜的心情,仔細咀嚼著樋口的話。這樣就能一口氣解決嗎?如果喬治知道網川在哪裏的話——
    “校服還沒確認過,美工刀是網川的。我跟f組和籃球部的人確認過了。”
    “現在下結論還早,還處於生死未卜中。喬治應該不是阿光吧?”
    樋口的話讓我充滿了希望。
    電視畫麵上的直播開始了演播室的訪談。主持人是女播音員和新聞記者出身的評論員(newscaster)。嘉賓是前警視廳理事官的紀實文學作家和前綜藝節目導演。
    “失蹤、入侵者,以及正在搜查住宅的男人。真是一起謎團重重的案件,大家怎麽看?”
    評論員拋出了話題。
    “有消息說失蹤的網川小姐有多次自殘行為。”
    前理事官也許是利用了過去的人脈,說出了沒有被報道的事實。
    “自殘?”
    “好像是割腕,在失蹤前也割了。”
    “誒,這是真的嗎?”
    評論員好像是第一次聽說。
    “警察也確認了這點,在網川小姐的房間裏也發現了痕跡,所以關於從屋頂墜落,自殺的可能性更大。警察也在朝這個方向行動。社團方麵好像也有和隊友關係不好的證言。”
    前理事官一臉得意地說道。
    “是嗎……自殺?”
    前導演插話道。“這個年紀的人,最崇拜死亡,把死亡視為崇高而美好的東西。如果能活著也許會有好事發生。這孩子是模特吧,太可惜了。”
    “還不能斷定是企圖自殺,佩裏先生”
    評論員插嘴道。
    “但是,她是割的手腕吧?也就是說,她並不是在享受著自殺未遂的快感,那麽自殺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不能原諒的是!把她逼到這種地步的學校不是嗎!學校不是在隱瞞不可見人的事情嗎?欺負人什麽的,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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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害身心的苛酷練習什麽的。調查一下就會有很多這樣的說法吧?學校的相關人員應該好好說明才對!”
    女播音員說:“學校方麵正在調查此事。”
    “你在說什麽閑話,這樣不就能全部解釋清楚了嗎?闖入學校的家夥是會把女生的校服捆在房間裏藏起來的變態吧?此人偶然闖入學校,看到一個漂亮女生跳樓自殺。他會怎麽做?校服和肉體都收入囊中,然後萬歲地帶走了吧,用盡一切方法。”
    前導演提高了嗓門。
    “現在還沒有確認崎玉市的男性是入侵者。搜查住宅的嫌疑畢竟是盜竊。佩裏先生還是那麽激進。”
    實在看不下去了,我關掉了電視。我不想聽到他們關於網川的話。樋口好像也在電話那頭看電視。
    “世人的認知就是這樣,為了不讓警察做出錯誤的結論,必須盡快想辦法。”
    樋口為什麽能自信地否定網川自殺說呢?我至今都不明白。
    “快要上課了,待會兒再聯係你。”
    樋口自顧自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是邊聽著oneseg(譯注:和製詞o的略稱,專門麵向手機等移動設備的數字廣播)邊打電話嗎?大概是收集情報的一環吧,帶著兩部手機上學,真是闊綽。
    為了讓美耶安心,我姑且下樓好好地吃了早飯。美耶嚴令我老實待著,自己打來的電話一定要接,媒體的采訪一概禁止。為了彌補昨天和前天耽誤的工作,她去了公司。
    一個小時後,樋口發來短信。上麵寫著從今天下午開始,社團樓的封鎖將被解除,社團活動將從星期一開始恢複。最後,理所當然地要求我十二點過後到學校附近來。而且,我沒有選擇。
    藤野高中的校服從樹叢中走了過來。是藤崎咲羅。
    咲羅一看到我就跑過來,把包扔在地上,握住了我的雙手。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原來已經出院了。”
    咲羅靠過來。濕潤的眼睛靠得很近。一瞬間有了接吻的衝動,但我還是後退半步。
    “我沒住院。”
    “可是,聽說你在和擄走網川同學的凶手戰鬥中受了重傷。”
    有點誇大其詞。
    “我完全沒問題。”
    我撿起咲羅的包,撣掉落葉遞給她。
    學校對麵就是樹林公園。下課後,我把咲羅叫到了步行道的最深處——鬱鬱蒼蒼的公園中心。當然,這是樋口的指示。我穿著便服,戴著眼鏡和圍巾。
    “上次真的對不起,樋口也不是有什麽惡意,隻是提醒我不要讓你和我真的停學。”
    謊言占四分之三。
    “你是特地來告訴我的嗎?”
    “因為我以那種形式半途而廢,我覺得你不會開心。”
    “太誠實了!明明椎名同學更辛苦啊!嘛,雖然那時候我有些慌張,回到家反而覺得有點悶悶的。”
    一臉認真地說道。優等生也很難切換表裏。
    我稍稍挺直了身體,觀察咲羅的臉色,喘了口氣。到正題了。
    “其實我正在協助警察。”
    我取出手機,調出樋口剛發來的“阿光(暫定)”的照片,畫麵轉向咲羅。
    “警察的資料和你半年前看到的一樣嗎?”
    咲羅拿起手機,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光(暫定)。
    “很像,鼻子和漂亮的眼睛。”
    “阿光?”
    “我不能百分之百斷言,我對警察也說過同樣的話。”
    咲羅把手機還給我,有點為難地歪著頭。
    “椎名同學,協助警察什麽的都是騙人的吧?警察讓未成年人做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為什麽會有和警察一樣的畫像呢?”
    一瞬間就被識破了。說謊的欲望也煙消雲散了。
    “樋口在個人調查這件事,可能是廣播部員的血液在作祟,我隻是幫忙。”
    “是為網川同學報仇嗎?”
    這是個切入要害的問題。我不知道能不能正麵肯定,但還是回答說:“嗯,就是這樣。”
    “照片是樋口給我的,我也不知道樋口為什麽會有這張照片。”
    如果隻是問咲羅和田丸,樋口一個人也能做到,沒有拜托我的理由。樋口則回答“為了把握氣氛,為了給枯燥無味的確認事實增添色彩”。我覺得隻是自己想要享受而已。
    咲羅突然嚴肅起來,看著我的眼睛。
    “這就結束了嗎?”
    語氣像是詢問,又像是自問。
    “不,隻要你願意,我可以繼續。隻是要等風頭過去……”
    “不是的,我說幫助樋口同學。”
    咲羅的嘴角露出可愛的微笑。
    “啊?對不起,那個……等一下。”
    在這種荒唐的誤會下我變得狼狽不堪,隻能用咳嗽來掩飾尷尬,掩飾自己的語言和表情。
    “我想樋口馬上就會來的,跟我說想談談案件。”
    “不是h模式的時候,椎名同學真是漏洞百出啊!”
    在咲羅麵前表演的有點黑暗與冷酷的自己全都崩塌了。我用手機確認時間,到了約定的時間。收好手機,仰望天空。鉛色的雲重重垂下。
    兩個影子仿佛在計算好時間似的沿著步行道走過來。是樋口和田丸瑞季。
    樋口背著背包。不祥的預感。
    田丸看到我的身影就超過樋口,打起精神,快步走了過來。
    “明明是案件的當事人,卻跌跌蹌蹌地出門了。”
    田丸瞄了咲羅一眼。“而且還和女孩子在一起,你在想什麽?現在是籃球部很困難的時候,給我注意一下氣氛。”
    語氣冰冷,飽含壓抑的怒氣。
    “別誤會!是我把椎名和藤崎同學叫到這裏來的!”
    樋口跟了過來解釋,但在那認真的表情背後,肯定正享受當下的狀況。
    “即便如此,椎名同學好像還是不夠自覺啊。”
    田丸銳利的視線投向咲羅。“你,是a班的藤崎同學吧?聽我一勸,你被求愛了吧,那是此人的手段,別被騙了,隻是在玩你而已。”
    “喂,田丸,藤崎她……”
    “多管閑事。”
    咲羅出乎意料地反駁道。“我沒被騙,也沒給你添麻煩吧?”
    田丸眯起眼睛,整個身體轉向咲羅。
    “以前就假裝受傷,偷偷翹掉練習,給籃球部添麻煩。難道就是為了你?這就是麻煩。如果我放任此事沒法向籃球部的成員做出示範了。”
    “示範?椎名同學選擇了我,我想這就是答案。費盡千辛萬苦溜出來見我。麻煩?不要把你們沒有領導能力的問題轉嫁給我。”
    “學生會的成員就可以妨礙社團活動嗎?”
    “椎名同學,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是椎名同學了吧?對其放任不管的不就是你們。連一個部員都不能好好指導的籃球部,我可不想被這種東西說得那麽了不起!”
    兩人的共識是我是個問題兒童。隻是在爭論是否允許。樋口正笑眯眯地看著兩人。這大概就是樋口所說的“色彩”吧,而且似乎無意阻止。
    “田丸,你有什麽想說的待會兒再慢慢說,我也不是來這玩的。”
    田丸閉上了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憂鬱、憤怒、蔑視、放棄交錯相疊的氣場。咲羅也保持著臨戰狀態,擺好了架勢。
    短暫的沉默後,田丸再次開口。
    “不明白為什麽麻生老師、坪穀老師和鳥越前輩都對椎名同學置之不理,明明一直給我們添麻煩。你不知道關戶同學的心情,也不知道柴田同學的危機意識,為什麽要拖籃球部的後腿!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田丸的雙眼突然湧出了淚水。壓抑已久的激情噴薄而出,仿佛瞬間決堤。她把憤怒轉換成目光朝我噴湧而來。咲羅也說不出話來。在她流著眼淚流著鼻涕的時候,樋口輕輕抱住了田丸的肩膀。
    “椎名不退出籃球部是因為喜歡著籃球,不被處分是因為椎名是不可缺少的,這一點你要承認。”
    絕妙的間隔。樋口的表演充滿了色彩。
    “雖然椎名是個容易被誤解的人,但是拿著攝像機的時候卻比誰都認真。作為選手不能做出貢獻卻也想在其他地方獻出自己的力量。”
    “那是當然的吧!”
    “我理解田丸同學的心情。不過椎名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椎名真的不當回事的話應該已經退出籃球部了,也不會那麽認真地去挑戰鳥越君了。”
    樋口帶著包容的微笑對田丸說道。
    “可是……假裝受傷……偷懶不練習……”
    田丸抽抽搭搭地搖著肩膀。
    “椎名的膝蓋和腳腕如果強行使用就會壞掉。所以椎名在用自己的方式妥協。隻是因為不好意思才裝受傷的。如果真的壞掉就不能再打自己最喜歡的籃球了。”
    樋口用羽毛輕撫肌膚的聲音,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可是太卑鄙了,太卑劣了……我也最喜歡籃球……”
    田丸雙手捂著臉,劇烈地嗚咽起來。“你對網川前輩做了什麽?明明就在一起為什麽不能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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