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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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自秋一聽到“肺癆”二字,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肺癆一詞,能讓無數人聞之色變,在林自秋的印象裏、在他讀過的書本裏,無數男女因此病而死亡。
    “我不相信,”他喃喃,麵露懇求地望向太醫,“您再診診、您再診診,這是我親妹妹,求您再診診。”
    “——這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林自秋哭倒在地,金榜題名的喜悅蕩然無存,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痛苦與茫然。
    老太醫看過無數生死離別,內心早已麻木,但還是歎口氣,重新為林無霜診斷。
    但眾人心裏都清楚,結果不會變。
    林重寒看向臉色猶如白紙般的林無霜,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她之前在京郊吵著鬧著要放風箏的天真,以及向顧青璋討要墨猴的嬌憨與調皮。
    “您知道——”她語氣艱澀地開口,“梅娘還剩多長時間嗎?”
    太醫搖搖頭,他提筆寫下藥方:“先養著吧。倘若女郎底子好,興許能多活幾年。”
    幾年究竟是幾年?沒人能知道,也沒人願意知道。
    林無霜不知道何時蘇醒,她睜眼看到滿室的人,神情茫然:“怎麽都聚在我房裏,是出什麽事了嗎?”
    她眼光掃過林自秋,發現他眼眶通紅、哭得涕泗橫流,心中更加疑惑。
    可當她看到地上那一灘沒來得及清洗的血跡時,昏迷前的記憶重新湧入腦海,也讓林無霜明白發生什麽事。
    次日一早,林重寒就讓春日遞封信去顧青璋府上。
    晌午,顧青璋就親自拎著個籠子來到林家,他不好進林無霜閨房,林重寒就替他送了一趟。
    等她出來後,顧青璋和她默契地沒在廊下說話,而是走到庭院內再閑聊。
    林重寒明顯哭過一場,眼眶明顯的紅腫,說話也有些鼻音:“這次還要多謝你,了卻梅娘一樁心事。”
    “不過是小事,不算什麽,”顧青璋沒當回事,說話間神色有些遲疑,“真是肺癆?需不需要我從民間找些大夫來再看看?”
    林重寒搖頭拒絕:“宮裏有資曆的老太醫都被父親請來看過,民間好大夫也請了,都說是肺癆,恐怕不會有錯。”
    顧青璋緘默,不再言語。
    生老病死雖然是人之常情,但梅娘卻太年輕了,讓人心中不忍。
    送完墨猴後,顧青璋也沒理由多留,林重寒一路送他出去。
    路上,顧青璋有心想讓林重寒別太傷懷,但也知道林重寒和林無霜從小一起長大,勸慰的話不管說再多都無意義。
    他歎口氣,深深地看了眼林重寒,才離開林府。
    林重寒希望顧青璋送來的墨猴,能夠讓林重寒能夠開懷,不至於整日在房內鬱鬱不得歡,更希冀她的身體能夠有所起色。
    但梅娘的身體還是一日不如一日、如同江河日下般漸漸垮塌,這幾天林自秋幾人跑遍整個京城的寺廟,去佛前替她祈福,卻還是難以留住她。
    林無霜發病後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幾天,整個人如同鮮花枯萎般迅速地消瘦下去,衣服空蕩蕩地掛在她身上。
    太醫再來診脈後,表示林無霜病情急劇惡化,恐怕已時日無多。
    她以前住在林家,最喜歡和林重寒吟詩作對,於是林重寒坐在她的床邊,給她念書。
    林重寒的眼淚含在眼眶裏,她竭力不讓淚珠掉落,聲音平緩地讀完司馬相如的賦,又打開一本李商隱的詩集。
    詩集的第一首就是名垂千古的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林重寒讀到情深處忍不住哽咽,“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林無霜閉著眼睛半躺在軟枕上,她蒼白的兩頰消瘦得很快,青絲因為夜間不斷的盜汗和咳嗽黏在額頭。
    聽到這首詩,她睜開眼,強撐著對林重寒微微一笑:“表姐別哭,我——我不是宋華陽,表哥也不是李商隱。”
    是啊,李商隱和宋華陽是不得不分離,可林一舟卻壓根不喜歡林無霜。
    林重寒匆匆忙忙地抹掉眼淚,說:“既如此,那就換一本。”她從散亂在地上、榻上的眾多書籍中,再次挑了一本詩集。
    因為匆忙,所以林重寒仔細看名字。
    可打開書仔細一看,她就痛苦地掩卷,不願意再讀下去——這是李商隱編的李賀詩集,而她隨手翻到的那一首詩,就是《秋來》!
    林無霜見她頓在當場,強撐著身體,接過她手中的書卷——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林無霜隻讀開頭的兩句,瞬間就明白了,“……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這是詩鬼李賀的絕命詩!
    林重寒匆匆站起身,她囫圇不清地說要去看藥,就逃也似的離開。
    在穿過庭院中的仆從丫鬟,來到院落的偏僻角落後,林重寒再也忍不住眼淚,她用手帕捂住眼睛,似乎這樣就能掩蓋她軟弱哭泣的事實。
    在離開顧家、離開顧昭時,她哭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猶豫不決和懦弱,發誓自己以後再也不會哭泣。
    但她錯了,她隻是凡胎,而隻要是凡胎,又怎麽會不哭呢?
    “姑娘。”
    春日不知什麽時候找來了,她靜靜地站在林重寒身後,沒有貿然去打擾她。
    林重寒抬起紅腫的雙眼,問她什麽事。
    春日答:“秋三季回來了。”
    “吾妹展信佳:兄在江南一切安好,勿念……家中父親還望妹妹多多照顧……兄至江南許久……倘若,林無霜表妹初心未改,請妹妹幫我轉告父親,讓他去行納采之禮。”
    她給林無霜念著念著,滾滾的淚珠不自覺地打濕信紙,胸口的疼痛讓林重寒近乎窒息。
    哥哥啊!
    她在心裏無聲地呐喊,想當麵問林一舟,這份情意為何不能早些到來!
    今夜的林府燈火通明,就連最偏僻的角落都是亮堂堂的。
    林廣清親自去取出自己當年上戰場的那柄砍刀,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影壁前,緩慢地用綢緞擦拭著仍然寒芒四溢的大刀。
    這把刀跟著他走過無數刀山血海,刀下亡魂更是難以數清。
    他的意思也很明確:倘若閻王爺要來索林無霜的命,那也要先過他林廣清一關!
    林自秋呆呆地坐在庭院內,他直愣愣地看著天空中懸掛的孤月,額頭上是去寺廟求佛時一步一磕留下的血跡。
    屋內,林無霜趴伏在床邊不斷咳嗽,她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地上的血跡的斑斑點點,讓人不忍直視。
    林重寒替她順著後背,想讓她更加好過些。
    “表姐,”她躺在林重寒的懷裏,眼神看向窗外,“窗外的臘梅開了嗎?”
    林重寒說:“開的。”
    林無霜卻說:“可是,冬天已經過了。”
    “表姐,夏天要來了,臘梅不會再開了。”
    林重寒鼻尖一酸。
    林無霜斷斷續續地開口:“表姐——你告訴大表兄,讓他不要再等我了。”
    說完,她艱難地喘息片刻,又繼續說:“表姐,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情,你也不要過於哀毀——還有,你和顧侯爺,我多希望能親眼看到,你能夠嫁給他啊。”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說,“一輩子太短太短了,表姐,不要、不要讓自己後悔!”
    話音剛落,她就猛地嘔出一大口鮮血,人也如斷線風箏般無力地倒下去。
    “梅娘——!”
    林無霜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有年幼時纏著林一舟時,讓他陪自己玩時的景象;有長大後,她和林重寒偷看話本的畫麵……無數畫麵走馬觀燈般地在她眼前走過,最後卻牢牢地定格在她曾經看過的一句詩上。
    因為她小名梅娘,父親作畫時格外偏愛臘梅,她看過父親平生最得意的一幅畫作,畫的是一株臘梅,左上角還題了一首詩: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