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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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煜舟果然輸了。

    兩日後的早朝上,站在最末的何印明跪了出來,在大殿上痛哭流涕。

    “臣請陛下垂憐,蓮兒是臣早逝的發妻留下的唯一一個女兒,雖不能與公主相提並論,卻也是臣的掌上明珠啊。被一個伶人如今她才二八年華,正是女兒家如花似玉的年紀,竟就這麽香消玉殞”何印明哭到失聲,一頭暈在了殿上。

    蕭洵光坐在高處的龍椅之上,緩緩開口,“先將何卿扶下去安置吧,請太醫去瞧瞧。待他身子養好了,再議此事。”

    何印明方才道何蓮是因被公主府外男從水中相救於禮法不合,回複後鬱鬱不已,故而自盡以保名節。

    今早丫鬟發現的時候,吊在房梁上的何蓮身子都僵了。

    他隻字不提蕭雲皎,但話裏話外不外乎救人的薛平是公主男寵,身份低賤,暗指蕭雲皎行徑放蕩。

    蕭洵光本欲趁著何印明暈厥之機將此事暫時按下,可此時離天子最近的一人往外移步站了出來。他鬢發斑白,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正是當朝左相嶽旻山。

    “陛下,老臣認為,何大人愛女之心天可見憐,若是不給逝去的何小姐一個說法,將那行冒犯之舉的伶人治罪,恐怕何大人也要撐不下去的。”

    此話一出,不少大臣紛紛附議,蕭洵光一時有些無措。

    他放在龍袍衣袖之下的手攥成了拳頭,打量了一遍隨聲附和的大臣們——竟達半數之多。

    “何卿之女失足落水,救人之人乃是出自一片善心。何家女兒貞烈,投繯之事朕深感惋惜。隻是禮法二字乃是警示世人從善從距,並非讓人作繭自縛,若因偏解禮法而自縊,更是對不住授予她身體發膚的父母。”

    “各位愛卿以為,是也不是啊”

    帝師呂緒文長髯下的嘴角上揚,幾不可見的對龍椅上的人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滿朝文武各懷心思,無一人應答。

    “臣以為,陛下所言極是。”

    武將隊列中,身著紫色繡蟒紋官袍的沈煜舟向外一步,朗聲道:“臣以為,若是為此責罰施救之人,豈不是讓天下勇為之士寒心若是今後再遇見有人落水等事,難道要人袖手旁觀不成”

    沈煜舟帶頭發聲,漸漸的有了不少臣子附和。

    嶽旻山見狀向後使了個眼色,右相崔謹立刻辯駁道:“沈侯爺所言差矣。救人之人確實是一片好心不假,可何大人家的千金卻是因為保全名節而逝去了,難道此人不是好心辦了壞事”

    “任誰也沒有因此苛責於何小姐,不知崔大人說的保全名節便要一死,是哪朝律法所書”

    沈煜舟不慌不忙,搬出律法辯論,駁的那些世家一黨無話可說。

    武將們本就為救人之人憤憤不平,奈何委實不知從何辯駁,沈煜舟一番話可謂說道了他們心坎裏,頓時身心舒暢。

    蕭洵光見勢道:“朕看這個救人的伶人有一片仁善之心,不僅不該罰,反該賞才對。不能寒了天下良善之輩的心。”

    “陛下英明”眾臣齊聲道。

    何蓮之死本就不是為了去罰一個伶人,世家大臣心照不宣,又掀起一潮。

    “稟告陛下,臣有本啟奏。”

    禮部侍郎崔豐朗站了出來,“臣要彈劾長公主殿下行徑不端,於公主府內豢養數十麵首,民間已經流言四起,公主此舉實乃敗壞皇家風氣。”

    崔豐朗與崔謹是同宗,算是他的侄子,不用想都知道幾人同氣連枝,就等著以此整治蕭雲皎。

    蕭洵光見此時他們將火燒到了姐姐身上,不知從何駁斥,下意識地用眼神向帝師和沈煜舟求助。

    豈料二人皆目不斜視,一言不發,反倒是禦史大夫盧克己站了出來,“臣以為,公主應作為天下女子之表率,行賢淑之舉,豢養麵首一事還請陛下嚴查,若此舉屬實,還是要小懲大戒為好啊。”

    盧克己這話說的十分聰明,看似是附和著崔豐朗,實際卻留了話茬“若屬實”才該懲處,那不屬實則是另外一說了。

    蕭洵光眼前一亮,“盧愛卿所言有理,此時乃是民間謠傳,並無實證,崔卿可有憑據”

    崔豐朗早有準備,“三年前先帝乘鶴之時,北疆曾欲與我東晟休戰,欲與長公主和親,豈料使者進京卻看到長公主與二三男子舉止親密,言行皆不合禮法,以至於北疆王室怒而發兵,我朝邊境才致三年戰亂。這便說明早在三年前,長公主便開始行徑放縱,請陛下明察。”

    沈煜舟聽見這些人以蕭雲皎的婚事為休戰籌碼,知曉了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她都承受了多少。心疼之餘便是憤怒,他不由麵色一沉,再度開口。

    “崔大人是當我們滿朝武將都是懦夫不成”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這詩中所諷,不正是崔大人所言所行嗎”

    武將們此時再也按耐不住,駁斥聲此起彼伏。

    “正是,當我們武將都怕死嗎”

    “我們才不是那種躲在女子身後尋求庇佑之輩,自然會以血肉拚出一個太平盛世。”

    “沈侯爺一舉擊退北疆王室拿回了降書,咱們東晟才不是怯懦之國。”

    蕭洵光身旁的公公一聲肅靜,武將們的聲音才漸漸平歇了下去。

    龍椅之上,蕭洵光緩緩開口,“當年和親之事本就不成定局,崔卿不必再提。據朕所知,長公主府上禮遇門客,天下有才之輩不論出身,皆可以上賓之禮入公主府西苑。想來眾卿家中亦有幾位門客的吧麵首一事實在荒誕,朕會讓人查個清楚,若是讓朕知道誰在背後汙蔑皇姐,必要重重治罪。”

    嶽丞相道:“陛下英明,長公主名譽事關重大,隻是流言在民間口口相傳已久,法不責眾,怕是很難找到攀汙之人了,依老臣之見,不若請長公主遣散門客以正清譽。”

    世家之輩無不點頭稱是。

    “嶽相所言思慮周全,即全了公主的名聲,也安了天下百姓的心,不失為一良策啊!”

    “臣請陛下恩準長公主遣散門客。”

    “請長公主為天下女子做表率。”

    霎時間大殿上又跪了一地臣子。

    這時,悠悠醒來的何印明一步一顫,踏入大殿後膝行至禦前。

    “陛下請恕臣擅自上殿之罪。”

    他跪在地上老淚縱橫,“臣的女兒雖不是博覽群書,卻從小便熟讀《女則》《女戒》。此次她自縊保全名節,臣雖心痛,但也欣慰她知禮守節,為我何家宗族女兒立了榜樣。臣本不敢恩將仇報,可長公主行事委實荒唐,誰家女子會禮遇數十門客,還都是男子兩廂比較之下,臣更是心痛我這規規矩矩的女兒啊!”

    “請陛下下旨遣散公主府門客,以全公主名節!”

    蕭洵光年紀尚幼,怎能抵擋這些世家大臣的步步相逼無奈之下他隻能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日後再議匆匆退朝。

    豈料不少大臣步步相逼,以蕭雲皎的作風為由坐在廊下絕食相逼,大有“你不答應我便是逼我去死”的架勢。

    禦書房內,呂緒文慢慢吹著茶碗中的浮沫,飲了一口才抬頭看向焦急地踱來踱去的蕭洵光。

    “陛下,為帝王者,切忌讓臣子看出您的心事。有道是“喜怒不形於色,好惡勿讓人知”您今日可沒有做到啊。”

    蕭洵光停下腳步,“可是,他們拿皇姐生事。”

    呂緒文搖搖頭,“陛下想想,為何今日他們要拿公主的作風生事這樣做對他們有何好處”

    蕭洵光思量一番,“皇姐前些日子拿捏了陳秧的錯處,查出他幾宗罪名,他們其中有人和陳秧有勾結,怕皇姐再查下去”

    呂緒文點頭,“陛下能想到這一層,想來是用了心的。”

    “不過,陳秧之事,畢竟是蓋棺定論的,背後之人必定已然粉飾太平。若陛下今日發難,長公主會有何懲處”

    蕭洵光細想了想,“最多不過罰幾月俸祿,禁足思過幾日禁足”

    “難道他們是想將皇姐困在公主府,不讓她繼續當朕的耳目,不讓朕看到他們接下來要做何事”

    呂緒文撚須笑了,“陛下所言甚是。”

    此時禦書房門外也傳來一道悅耳的聲音——

    “還算是孺子可教嘛,不給我蕭家人丟人。”

    話音落下,簫洵光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簫雲皎雙手捧著一個描金檀木盒,邁著穩重而堅定的腳步從屏風後走出來,繞過書案走到他身邊。

    “阿姐!”簫洵光睜大了雙眼,驚喜中藏著一絲不容忽視的擔憂,“你怎麽進宮來了大殿外跪了一地人,都是等著彈劾你的。”

    簫雲皎從容的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把手中木盒遞給他,“打開看看吧。”

    簫洵光打開盒子,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塊烏金打造的橢圓狀令牌。這令牌四周凹凸不平,中間刻了一隻模樣很是奇怪的獸,似魚非魚,似鳥非鳥。

    他拿起令牌仔細看了看,“這是……鯤嗎”

    反過來,令牌反麵則刻了鐵畫銀鉤的“逍遙”二字,簫洵光不由驚呼一聲,“這是逍遙令!阿姐從哪裏得來的不是說已經隨王家的一位先輩一同羽化了嗎。”

    簫雲皎道:“母後臨終前給我的。”

    “這逍遙令,本是我們曾祖父開國時贈與王家一位先輩的。這王家人很是知情識趣,其他世家逼迫曾祖父立下聘世家女為後的諾言時,王家沒有參與其中。過後曾祖父便許他們當時的家主一個心願。怎知那王蘊之是個有意思的老前輩,隻願脫身官場從此雲遊四海。曾祖便命人特地打造了這塊‘逍遙令’贈予他,還說持此令者,東晟國土之內,所有不違反律法之事皆可為。”

    “王蘊之老先生便帶著這塊令牌周遊四海,後來興許是冥冥之中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又回了老家琅琊,有條不紊的交代了王家後幾十年的路,臨走前還不忘派人將這令牌送進宮。”

    簫洵光聽著這段往事不由道:“王家這個老家主還挺有意思的。”

    “正因為他懂得審時度勢,所以王家在他死後三十餘年來一直隻在一方之地興盛,後代在朝為官者也從不結黨,願意後代安居一隅,圖個順遂。”

    簫洵光聽完笑道:“阿姐,那你拿著令牌就不用擔心那些人說什麽了,你又沒有違背律法,他們再不能抨擊你了!”

    蕭雲皎但笑不語。

    外頭那些人,一次不成,定還會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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