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幸運者和不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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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院長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蘇默閉目養神,平靜地答道“一個好人。”
    他和周明瑞正坐在前往隔壁酈城的高鐵上。
    得知蘇默今天請假回福利院後,周明瑞沉思片刻後,提出了一起前往福利院的請求。
    蘇默不知怎的聯想到了上學時的一些插曲老師,xxx身體不舒服,我陪同他/她去醫務室看看……
    但麵對周明瑞那雙真誠的眼睛,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前段時間蘇默榮升了組長,批個假條也不算什麽問題。
    高鐵行駛得飛快,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們就踏上了酈城的土地。
    “福利院在江塘區尚民路……”
    走出車站,蘇默向周明瑞介紹。
    “走過去的話大概三公裏,半小時左右吧。”
    周明瑞頷首應道“好的。”
    他以好奇中夾雜著些許懷念的目光打量著四周,這座衛星小城令周明瑞不自覺地想起了老家。
    與現代化大都市的快節奏生活脫節,卻讓人感到分外的閑適安然,寧靜祥和,對身心疲憊的遊子更是殺傷力十足,自帶一種不言而喻的美好。
    由蘇默領頭,他們一路前往福利院。
    江塘區,既然會以此命名,境內肯定不乏江湖河流,兩人經過了一條長長的河堤,岸邊楊柳掀簾。
    六月楊柳滿樹青,澄澈的江水在朝陽的輝映下波光粼粼,猶如絲織的錦繡綢緞。
    上午十點四十分,蘇默和周明瑞來到了福利院。
    蘇默提前發了他們快到了的消息,因此當他們抵達的時候,福利院外已經有人在等候了。
    那是一個鬢發霜白的老太太,眉目柔和,嘴角含笑,見到蘇默和周明瑞的身影後,主動上前迎接。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走起路來步步生風,來到兩人麵前後先對著蘇默打了一聲招呼。
    “小默,你回來了。”
    “院長好。”
    蘇默拘謹地回道,周明瑞發現他繃直了身體,看上去似乎有些緊張。
    “好,好,你回來了就好。”院長笑嗬嗬地應和,偏頭看向了周明瑞,“這位是?”
    “這是周明瑞,我的朋友,和我一起來參加慶生會的,您喊他小周就可以了。”
    雖然是朋友,但還是相當於帶了一個陌生人來參加福利院內部的慶生會,把周明瑞介紹給院長後,蘇默狀似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笑。
    此刻的周明瑞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詫異。
    他第一次見到蘇默如此窘迫的模樣。
    那個笑,並不是什麽抱歉,更像是——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於是便低下頭微笑了。
    但周明瑞也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深究,因為當蘇默介紹完後,院長就語氣和煦地和他交談了起來。
    被蘇默的嚴肅態度傳染,周明瑞也集中了精神應對院長的寒暄,但很快就進入到放鬆的狀態。
    如蘇默所說,院長的確是個性格溫和、容易相處的好人,周明瑞甚至從她身上隱約看到了蘇默的影子,不,按時間順序,應該是院長影響了蘇默,蘇默在模仿院長?
    他們沒有寒暄太久,院長領著蘇默和周明瑞走進了福利院。
    福利院內部的裝飾很有節日的氣氛,隨處可見各種五顏六色的彩帶,一連串卡通人物的吊旗,編成小動物的長條氣球,還有獅子造型的、毛茸茸的向日葵手工花……
    “這些大部分是孩子們自己做的。”蘇默對周明瑞輕身說道。
    “這裏的裝飾也有很多是他們親手布置的。”前方的院長聲音溫柔,“大家都是好孩子。”
    途經教室的時候,教室裏坐滿了各種年齡的小孩子,周明瑞好奇地通過窗戶朝裏麵看了一眼,發現他們的神情一個比一個認真,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大屏幕上播放的——
    “又是哆啦a夢啊……”他聽到身邊的蘇默情緒複雜地嘟囔了一句。
    又?
    周明瑞扭頭望去,蘇默瞧見他求知的目光,猶豫了一下,湊近了點悄咪咪地告訴他“這玩意從我進福利院的時候就開始放了,看這架勢估計放了二十年……”
    這、這是真愛啊!
    周明瑞目瞪口呆。
    這家福利院的人究竟是有多喜歡哆啦a夢啊!
    緊接著他又想起了蘇默心愛的藍胖子保溫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代傳一代,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吧……
    院長帶他們來到了一間辦公室,從辦公桌上提起了兩罐糖果,然後一人一罐遞給了蘇默和周明瑞。
    “好了,馬上就到中午開飯的時間了。”院長樂嗬嗬地開口,“兩位大壽星要去給小壽星們送禮物嘍。”
    抱著糖果罐一臉懵逼地出門,周明瑞看了看手裏的一罐糖果,又看了看身後已經合上的門,神色頗為奇異。
    “看來院長很喜歡你嘛。”
    身旁傳來了一道幽幽的聲音。
    周明瑞再次扭頭望去,但此時的蘇默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回望他,在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後,就一直默默凝視著辦公室的方向,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們走吧。”
    他丟下一句話後就率先離開。
    周明瑞追了上去,問道“是去食堂嗎?”
    “嗯。”
    蘇默遲鈍而沉悶地應了一聲,興致似乎不是很高,又過了兩秒,他反應了過來,邊走邊向周明瑞解釋道
    “六一是福利院孩子的集體生日,為了讓大家切身體會什麽是感恩和分享,這一天往往會由年齡大的孩子,給年齡小的孩子發糖果和彈珠作為禮物,而當年齡小的孩子長大後,也會擔任起這個送禮物的角色。
    “今年是個例外,因為你和我的到來,院長臨時決定讓我們成為這一次送禮物的壽星……小周同學,恭喜你又可以過一次生日了。”
    周明瑞“這也算嗎?”
    蘇默“難道不算?”
    周明瑞微妙地詞窮了,思索著意外拿到的生日體驗卡,又低頭看了眼捧著的糖果罐,竟感到了有點……受寵若驚?
    “對了,周明瑞,”蘇默忽然喊了他的全名,“你在2012年的時候,有想過假如世界末日真的到來,你能做些什麽嗎?”
    2012世界末日是一種末日理論,宣稱地球將在2012年12月21日發生重大災難,據傳這個理論源自瑪雅文明的末日預言。
    但實際上,2012年12月21日隻是瑪雅曆法中一個特殊的時期,就和四季的輪換、世紀的跨越一樣,意味著從零開始計算曆法,並不代表著毀滅。
    而這個特殊的日子,也的確就是平常的一天。
    “假設嗎?”周明瑞仔細思考了一番,有些遲疑地回,“正常情況下,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可是世界末日,如果高個子頂不住了,我感覺我也做不了什麽?”
    蘇默沉默了一下,又說道
    “提到這個,我想起我看過一本末世小說。
    “世界末日降臨的時候,主角恰好躺在醫院的地下冷凍艙裏進行治療,從而逃過一劫並進入了冬眠狀態。
    “而當這位幸運兒從冬眠中醒來時,已經身處萬年後的世界……”
    “幸運兒?”周明瑞打斷了他,語氣認真地反問道,“除非那個主角本就一無所有,不然一覺醒來什麽都沒了,你真的覺得這是幸運兒,而不是倒黴蛋?”
    蘇默愕然,然後勾起嘴角,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笑得眼中隱隱帶上了淚光。
    是啊,也許死在舊日都市的人們才是真正的幸運兒,那些沉睡在源堡之上的舊日遺民們,隻擁有著最黑暗的未來。
    他又哭又笑的模樣把周明瑞給嚇了一跳,小心又擔憂地問道“蘇默,你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蘇默往臉上抹了一把,語氣輕鬆地說,“隻是回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時候的我真的覺得世界末日要到了。”
    周明瑞腦海中浮現起一個猜測。
    這或許是一個能讓蘇默解開心結的好機會。
    他想,於是大膽地問道“和你的父母有關?”
    蘇默側臉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我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那個男人。
    “而媽媽……不,我還是稱呼她為母親吧。
    “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個很溫柔的母親,我曾經很愛她。
    “在我六歲生日的那天,以前的那個生日,為了慶祝,她帶我去遊樂場玩了一天。
    “我們在遊樂場玩了整整一天……很累,但是很開心。
    “後來天開始黑了,她在小攤上給我買了一個冰淇淋,然後帶我來到遊樂場的長椅,蹲下來叮囑我好好的呆在這裏等她回來,她現在有些事要做。
    “我坐在長椅上目送她離開……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周明瑞澀聲問“再後來呢?”
    “再後來,”蘇默輕描淡寫,“她死了。”
    周明瑞驚得腳步都停下了。
    這句話能夠引申的可能太多了,而每種可能都對應著或許截然不同的答案。
    見他停在了原地,蘇默也沒有繼續往前走,隻是轉過身來,看向了周明瑞的眼睛。
    他輕聲說道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作者保爾·柯察金的自傳,我之前看這本書時,也曾像你為我震驚一樣,震驚於他那不幸的人生。
    “保爾出生於貧窮的工人家庭,十二歲時因得罪神甫而被學校開除,被母親送往車站食堂當雜役。
    “十月革命爆發後,他參加了蘇俄紅軍,又在一次戰鬥中頭部受到重傷,死裏逃生後又患上傷寒並引發了肺炎,高強度的工作,以及病魔肆虐、積重難返,最終令他雙目失明、終身癱瘓。
    “由於餘生都將被束縛在床榻之上,保爾也曾一度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他仍舊從低穀中走了出來,選擇從事文學創作,用筆作為武器,開始新的生活。”
    蘇默概括的這段人生,聽得周明瑞沉默不已。
    他雖然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名氣很大,也曾在初中時摘抄過讀後感,但並沒有真正的閱讀過這本書,了解過讀後感中那段“無情的命運”。
    蘇默繼續說道
    “會待在福利院裏的,大多都是不幸的小孩。
    “有命運的不公,也有人為的不幸,這些曾經擁有過的不幸,為人生的畫卷增添了一道難以磨滅的折痕。
    “折痕是紙的纖維斷裂形成的,斷裂的纖維無法修複,就像是再怎麽淡化,再怎麽遺忘,曾經的不幸也不能被完全抹除一般。”
    周明瑞情不自禁地問“那該怎麽辦?”
    蘇默對他笑了笑,語氣帶上了幾分調侃
    “既然無法被抹除,那就隻能懷抱著這份不幸繼續走下去啊。
    “嗯,偶爾的抱怨也是有必要的,但隻會抱怨是無用的。
    “即使這份不幸始終存在於我的腦海,但隻要能和朋友一起創造出同等的、甚至更多的幸福的回憶,將不幸作為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的人生底色,好好的度過每一天——
    “我想,這樣應該就足夠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