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被改變的命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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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亭裏,陳不對半個屁股沾著凳子,坐著看向太子讀書的方向。
    盡管不是在主子跟前,可他的坐姿還是很謙卑,半點都沒有大太監該有的跋扈。
    隨後,他耳朵動動,慢慢扭頭。
    錢不多在前,他身後跟著一個十六七歲,身材瘦高麵容白皙的少年。
    這少年一看就與眾不同,不像其他剛入宮的小太監那樣畏首畏尾跟鵪鶉似的。腳步踏實,肩膀寬厚,看著就讓人心裏踏實。
    “總管,人到了!”錢不多低聲道。
    陳不對微微點頭,目光沒離開那個少年太監,“多大”
    那小太監低著頭,不卑不亢用著流利的官話開口,“回總管大人的話,小人今年虛歲十七,周歲十五!”
    這個年紀,讓陳不對很滿意。
    太監歲數太小不穩當,歲數太大又喜歡偷奸耍滑兩麵三刀。
    “聽說你以前是讀書人,還是個童生”陳不對眼神微微凝,“十五歲的童生,可是前程遠大呀!差一步就是秀才老爺了,你怎麽不讀書了”
    童生是讀書人中最低的功名,但官府也會給予一定的補助。
    “回總管大人的話,小人家在河北!”那小太監繼續沉穩的說道,“也算是書香門第,家父是洪武十二年的秀才”
    “嗬!”陳不對忽然冷笑,“洪武十二年的秀才,到現在也還是秀才,那就是考不中舉人的老秀才,落第的秀才頂多是讀書人,算什麽書香門第”
    “小人失言,總管勿怪!”小太監明顯頓頓,開口道。
    “你繼續說!”
    “是!”那小太監繼續開口,“家父是秀才,小人是童生,家裏還有幾畝薄田,守著田產日子倒也過得去!小人平素讀書也算刻苦,想著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高中舉人,光宗耀祖光耀門楣!”
    說著,他清秀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痛苦,“但”
    “說!”陳不對盯著他。
    小太監遲疑片刻,“後來有位欽差李大人去河北清查士紳名下的免稅田畝,家父家父因為名下幫別人掛著田,受了責罰。”
    說到此處他聲音越發的小了,“不但被革了功名,還被追罰曆年所得的田稅小人家中本就家資不多,隻能賣房賣地東拚西湊。家父受不得打擊,一病之下撒手人寰!”
    陳不對始終冷冷的看著他,沒說話。
    “家父走了,但家中還有老母和弟妹!”那小太監繼續說道,“而且,小人因為父親之罪,日後科舉一道,也受了牽連,縣學已是去不得了,想讀隻能讀私學,但家道已然敗落,親長食不果腹,弟妹嗷嗷待哺,實在沒錢繼續讀下去!”
    陳不對認真聽著,腦中仔細的思索。
    這小太監所說的不假,他是內臣,但因在東宮侍奉,聽那些大學士們說過,李至剛在北方各省痛下殺手,許多讀書人都因為幫別人免稅的事受罪獲罰,乃至丟了功名還傾家蕩產。
    “所以,你就想著入宮了”陳不對凝聲道。
    “是!”那小太監穩穩心神,又道,“小人自幼讀書,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是做不來別的營生!可身為長子,又要養家糊口,隻能”說著,帶著幾分哽咽,“隻能出此下策!”
    “人這輩子下策很多,為何一定要當太監”陳不對又問道。
    “總管大人麵前,小人不敢說假話!”那小太監答道,“若是想活,小人怎麽都能活。可是小人不甘心,苟延殘喘的活著!”
    “家敗了,必須要振作起來,不然對不起祖宗。振興家業,光靠出力氣種地或者給人寫字算賬,是遠遠不夠的。小人的弟弟,在讀書上比小人有天分。”
    “小人思來想去,隻有進宮當太監,才能有餘力供他讀書,想著有朝一日,讓他幫家族揚眉吐氣!”
    這個答案,陳不對很滿意。
    太監雖然名聲不好聽,可進了宮之後錦衣玉食,是普通百姓盼都盼不來的好日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監每個月都是有現錢拿的。
    最低級的小力一個月也有差不多兩塊銀元,逢年過節或是辦差得當,還有主子的恩賞。苦哈哈的百姓,苦幹一年都未必能落下兩塊銀元。
    大多數的太監,也都是把錢寄回家裏,幫著家裏蓋房買地。凡事在宮裏稍微有些臉麵的太監,其兄弟在老家,大小也都是個地主。
    當太監,是一條能見到錢且不吃苦的明路,更是一條人生的捷徑。
    隻是,別的太監都是父母送來的,或是買來的,而這個小太監則是自己淨身
    “夠狠!”陳不對心中暗道一句。
    這樣夠狠的人,其實很多。世上的人對太監罵不絕口,可慎刑司每年毛遂自薦自閹的人卻不計其數,但能選入宮中的卻是鳳毛麟角。
    那小太監見陳不對沒說話,繼續開口道,“小人思來想去,既要養活親長又要撫育弟妹,且將來弟弟要讀書,妹妹要出嫁。小人自己也還小,許多事心有餘力真不足!”
    “所以小人把心一橫,自閹去了慎刑司。”說著,他頓了頓,“因為小人讀過書,識得字。所以慎刑司的大人們高看一眼,又覺得小人長的還算端正,所以送到了宮中”
    “嗬!”陳不對忽然冷笑,“使了錢了多少”
    小太監一頓,“不敢瞞總管大人!小人沒有使錢!”
    “沒使錢,也是答應了前三年年俸,都要交給送你進宮的人吧”陳不對又是冷笑。
    噗通,小太監猛的跪下,連連叩首。
    陳不對本就是敬事房領班太監出身,宮裏這些貓膩他比誰都清楚。
    當太監是捷徑,但若人人都能走,就不叫捷徑了!捷徑是要付出代價的!
    慎刑司朝宮裏送人,然後在這些送進來的太監身上搜刮油水,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也已成了誰都破不了的潛規則。
    “你的命不好,本事個讀書種子,卻要走這條路!”陳不對哼聲道,“但你的命也很好,送你入宮的人被駙馬爺給處置了,你的年俸倒是能全落進你自己的口袋!”
    說著,又看向錢不多,“驗過”
    錢不多知道大總管說的是什麽,趕緊低聲道,“小人親自看過的,幹幹淨淨,毛都沒留下!”
    “嗯!”陳不對點點頭。
    雖說太祖高皇帝有鐵訓,宮裏的太監不許讀書識字。可那是說,不許他們在宮裏學著讀書識字,而不是說宮裏的太監必須全是睜眼瞎。
    而且身為太監,會讀書寫字的,總比不會讀書寫字的要好。宮裏當差,尤其是各個私庫,都是要記賬的。
    “你倒是狠心,嘖嘖,怎麽下得了手”忽然,陳不對的臉上竟然難得的有了些笑意。
    “小人在動手前,喝了一斤酒!”那小太監跪著說道,“一開始也不敢,可腦中想著父親病故之前的畫麵,還有家中的親人,就猛的下手了!”
    “可後悔了”陳不對又道。
    “後悔!”小太監抬頭,臉上掛著淚,“可後悔也晚了!”
    “以後呢”陳不對又問。
    “以後”小太監想想,“既來之則安之,以後就在宮裏好好當差。腳踏實地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說著,哽咽道,“這輩子就這樣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弟妹照顧好,不負父親的托付!”
    “腳踏實地做人,本本分分做事!”陳不對重複著他的話,反複咀嚼,“到底是讀書人,這話別人就說不出來!”
    說著,看向那小太監,“你也別有什麽想不開的了!咱們做太監是淨身,但也是人!不要太妄自菲薄心灰意冷!”
    “是!”
    旁邊錢不多聽了,心中納悶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陳總管居然會對下麵人說好話”
    其實他是不知道,陳不對是因為這小太監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陳不對當年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因為父兄犯罪被充入宮中,做了太監。
    人和人之間最容易有共鳴的,就是彼此有著共同的經曆和遭遇。
    “倘若,雜家是說倘若”陳不對思索著開口,“你有機會往上走走,去近身伺候主子,要如何做”
    錢不多猛的瞪大眼,看著那小太監的眼神滿是羨慕。
    “忠心事主!”那小太監不假思索,“但絕不做諂媚之人!”
    “若主子交代的事,不合禮法呢”陳不對又問。
    “禮法為先!”
    “若主子想做的事,荒唐的!”
    “盡心勸阻!”
    “若主子不聽勸呢”
    “主子可以不聽,但小人必須要勸攔,職責所在!”
    “若有性命之憂呢”陳不對又問,“勸了可能沒命,幫著主子胡鬧反而能得到主子的寵愛呢”
    “即便丟了性命,也要勸!”小太監不假思索,“您也說了,太監也是人,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侍奉主子,要心正,不可存了諂媚的心思,更不能做小人行徑!”
    “嗯!”陳不對滿意的點點頭,但口中道,“好話人人會說呀!”
    小太監似乎覺得,有份天大的機緣就在眼前,忙道,“奸佞之人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況且還有陳總管您這樣的人在上麵看著,有宮裏的規矩,還有祖宗家法管著!”
    “哈!”陳不對破天荒的一笑,“行了起來吧!”
    “總管大人麵前,小人不敢!”
    “讓你起來你就起來!”陳不對拉著臉,“東宮典服局缺一名太監,你願意去嗎”
    “小人願意!”那小太監瞬間激動的全身發抖。
    東宮,是侍奉太子。
    典服局,是掌管太子的典服等物。
    這對於他來說,等於一步登天。
    “醜話說在前邊!”陳不對又道,“東宮的仆從,責任重大。但比責任還大的,是心性!”說著,他頓了頓,“雜家眼裏不揉沙子,若你日後所作所為,哪怕有悖於你今日所說的半個字,雜家都叫你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
    “若小人品行不端,辜負了總管大人的提拔之恩!”說著,那小太監叩首道,“小人以先父在天之靈起誓,永世當牛做馬墮入十八層地獄”
    “嗯嗯!”陳不對臉色緩和一下。
    太監,都信這個。而且這小太監,還是用亡父起誓。
    “你叫什麽名兒”陳不對問道。
    小太監抬頭,“小人王振!”
    “王振”陳不對搖頭,“這個名不好!”
    “請總管大人賜名!”
    “從此以後,你就叫王不振吧!”陳不對道,“記住,我們太監,就是主子的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