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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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北風其涼(一)
    茅屋破窗外是北風號泣,窗內陋室裏有婦人哀涕。
    “大哥,我是真的熬不下去了……自全家獲罪流徙到從帝京上路朔州,這期間我家裏人再三讓我和相公和離,我死活不肯,母親一病不起,我亦是狠下心嫁娶相隨與相公不離不棄。咱們到這來的一路盡是苦難,但有相公在我身邊,什麽苦累我都願意挨。可如今……相公棄我離世,即便帶著我倆的這兩個骨肉,我也……我也沒有活著的興味了。前些日子終於有信到營裏,說母親她……她自我走後便藥石無醫,半個月後便去了……”
    說至此處的羸瘦少婦已是泣不成聲,被她喚作大哥的人正是卓家三兄弟的大哥卓衍。兄弟三人被父親的案子連累,舉家流放極北朔州勞苦役,仕途盡毀,妻小相累。卓家二弟在路上病累交加暴亡,三弟於半年前凍斃於勞役的采石井礦,留下三歲一女與另一個尚不足周歲的幼兒。
    昔日親愛手足僅剩卓衍一人,雖剛過而立之年,他卻已是兩鬢斑白形容枯癟,靜默地聽著此番悲語,他的妻子宋氏輕輕摟住三弟妹薑氏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也是淚落不止。
    薑氏夫人握緊長嫂的手,相對而泣道“我父親年逾四十方有我這個不孝女,如今信上說母親去後他也憂思成疾,每日盡說些胡話,都是講我幼時那些玩笑事,我哥哥聽了成日的哭,請來的大夫都說沒辦法……哥哥讓我念想當初在父母膝下承歡的日子替自家人想想……他說我相公去世便已是寡居之身,依照律例,隻要大哥首肯出具文書便可出寡請離,可我是能脫身,但我的兩個孩子……我兩個苦命的孩子他們姓卓啊……”
    朽窗喑啞搖晃,仿佛北風聞此悲聲也欲嚎啕。
    “弟媳,不必再說了。”
    沉默許久的卓衍忽然開口,他的目光始終隻是看著鋪滿幹草的地麵,啞了的嗓子裏仿佛是用力擠出的聲音“孩子就放在我家,與二弟的女兒一樣。你父親既然想你了,你就回去吧,也去你母親墓前盡一盡未及的孝道。”
    他說得誠懇平靜,沒有一絲起伏,說完微微偏頭,對一直縮在木板床鋪一角摟著熟睡妹妹的卓思衡說道“孩子,明天去跟役營管事借紙筆來。”
    “是。”八歲的卓思衡自來了朔州,不管什麽時候總是很乖巧的。
    他懷中剛滿五歲的妹妹卓慧衡聽到聲音略微睜了睜眼,又被他輕車熟路地柔聲安撫,哄得重新入睡。
    這些慘事還是少讓孩子聽吧。
    卓思衡悲哀地想。
    其實按道理來說他也算個孩子,畢竟按照國人習慣,自己生了孩子前的成年男女也算孩子。而他才十九歲,春風得意馬蹄疾地知道了高考分數,確定拿下本省理科狀元,成為全省家長口中最新一期“別人家的孩子”時,他穿越了。
    那時真正的卓思衡年方六歲,初到朔州幽北郡後高燒不退,大概確實是死了,不然自己怎麽又在他的身體裏活過來,似乎還會長期以存在於低齡孩童身體內的方式延續自己十九歲的思想和生命。
    隻是延續的方式非常艱苦。
    薑氏夫人即便得了卓衍的首肯也仍是在哭,倒是自己到這裏來後的娘親卓夫人宋良玉女士已然平靜下來,她自屋角筐簍裏領出一個兩三歲大的瘦小女孩,又抱過薑氏背上纏裹在襤褸繈褓裏的熟睡嬰兒。
    “思衡,這以後就是你的三妹妹和四弟弟了。”
    她這樣說是在安撫薑氏讓其放心,但也是對著卓思衡,仿佛希望他能立刻接受眼前的殘酷現實。
    卓思衡經曆過生死穿越後已經沒什麽好不能接受的了。他隻是覺得自己三叔這倆孩子真是心寬勝過自己,要知道他也是在穿越後苦苦輾轉掙紮了半年才開始接受現實,達成與命運的曆史性和解,但他新的三妹妹剛才無視大人的愁雲慘霧自己跳上跳下蹦進筐裏傻樂,而四弟弟從進屋起便一直安睡至今。
    但薑氏卻哭得幾欲昏厥,她重新抱過孩子,親了又親,又將頭埋在大嫂懷中,一時妯娌二人皆是肝腸寸斷。
    卓思衡信她是真的舍不得孩子,也信她真的心中愧對父母思念家人。命運撕扯的感覺他自己也是經曆過的,總要做出選擇,接受現實。
    比如穿越兩年後的此時此地,他就選擇了非常順應天時地努力活著。
    夜晚,薑氏返回自己在籍的役勞營,北風沒停,屋內也沒有火,冷得一家人縮在一處。卓慧衡是卓衍二弟唯一的女兒,而慈衡妹妹和尚未取名的四弟被薑氏暫且帶回。
    慧衡自幼喪母,未足三歲家中落罪,牢獄裏潮惡醃臢,幼小孩童落下了病根,又隨流徙押解隊伍一路勞苦越去越北,身上的病也越來越多,好幾次都險些去了,總算在朔州安頓下來後逢凶化吉熬至五歲,如今雖也是缺醫少藥時不時咳嗽發熱,但終究已是有了可以養活的精氣神。宋良玉將小女孩抱在自己和相公卓衍之間以便取暖,握住卓思衡冰涼的小手,將剩下能找到的衣衫全蓋在兩個孩子身上,卓衍見此,便更將妻子牢牢攏入懷中。
    “你家裏也來了信,不如……你也雖三弟媳一道回帝京去吧……”他輕聲說道。
    宋良玉掖了掖孩子的衣服,平靜道“你還活得好好的,我走哪裏去?三弟半年前去了後三弟妹苦熬著將老四養到足周歲,她比我命苦,能回去盡孝是應該的。我父母早逝,弟弟當家妹妹已嫁,這裏便是我的家。我若走了隻剩你和孩子,要是再遇到這麽冷的北風夜,誰幫你們一起暖被窩?”
    卓衍看妻子朝自己仰頭露出的笑意,一如昨日新婚燕爾初顯喜脈那日,兩人也是這般依偎,給腹中尚不知男女的骨肉絞盡腦汁想名字,甚至連幾歲讀書請怎樣的師傅找什麽樣親家都想好了。
    如今妻子容顏雖依舊華貌,但卻被苦辛摧殘憔悴支離已露疲態,卓衍看在眼中,心腹劇痛,還是決定開口,說道“我家被定罪並未牽連妻族母族,你有才有貌,和離後便不是戴罪之身,若能過得好些,我與孩子都會欣慰。”
    “孩子肯定是更願意娘在身邊的!”宋良玉瞪他一眼,“你少替他胡說!”
    卓衍忍淚抱緊妻子一時愴然,心中百感交集,又歎老天賜他這樣百世修來的好姻緣,卻為何又給他全家罰下如此困苦的命運?
    宋良玉伸手抹去丈夫腮邊滑落的淚滴,溫言道“我知後日更多艱難,但我們一家以後六口人,都得好好的,今生縱然難求安穩,但過團圓日子還是可以盼上一盼。”
    卓衍哽咽聲幽澀,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答了一個字
    “好。”
    聽到夫妻二人完整對話的卓思衡也很想落淚,但他還在裝睡,於是必須忍住。
    他真的很感謝卓衍和宋良玉夫婦,這兩年,他已然將二人當做自己真正的父母。未穿越前父母在他很小時去世,並無太深印象,自己父母緣淺,倒也活得挺好。最初剛至此處時,他心中也是百般憤懣,自己怎麽就如此淒慘?足足半年時間都一副活不起的樣子,心中亦有掙紮一麵是天生天養的好奇心糾纏他,想看看這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自己又是怎麽來的;一麵是麵對殘酷現實的畏懼與憎惡,他好端端穿越到一個書香門第裏,還是長房長子,也不算差,偏偏一來就倒大黴,還是人力難為那種,不認命又作何想?
    後來還是宋良玉勸慰卓衍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
    她說“螻蛄歲三尚且偷生,人生道阻且長,總有來日。”
    卓思衡細想其中道理,自己若是真的死了,那便是一無所有,然而又重活在當下,縱使各方麵情況都很糟糕,卻也是一次人生的重新體驗,大不了再死一次,反正他已經死過,並不新鮮的體驗也就沒了令人畏懼的感受。
    於是,他在穿越擺爛半年後開始振作,為自己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活下去,去體驗。
    這一切都要感謝宋良玉女士,他另一個超越生命意義上的母親。
    以及在擺爛期間始終照顧陪伴不曾放棄他的父親,卓衍。
    依偎在父母懷中,縱使北風不息,卓思衡也還是安然入睡。
    半個月後,北風更甚,天寒勝昨。
    曆盡磨難,薑氏終於踏上歸家的路,留下兩個因為姓卓不能脫去罪籍的孩子養在卓衍膝下。卓衍特意為剛滿周歲的小兒起了悉衡作為名字,看到三弟這對兒女,女孩慈衡神色英氣目露率真,小兒眉眼善秀鼻額豐挺,二人一神一形都極為肖似自己平常在家中最疼愛的幼弟。而慧衡雖病弱不勝,但性柔溫雅談吐宜人,又與二弟開蒙年紀的神情模樣如出一轍。念及手足之情白發相送,便又是悲慟無盡。
    朔州的幽北郡曆來是朝廷的流放地,罪人及其家眷至此後便會立即編入罪戶籍,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然後以戶為單位劃歸管理的對應役勞營,由役營管事統一安排每日的勞作,男丁采石鑿礦開山砍樹,女丁耕地舂米種麻紡績。卓思衡年僅八歲不足丁齡,便在家看護弟妹操持雜活。因役勞營的棚屋都無有坑灶,勞役的男女丁便在自己服役的處所分食自吃,留在家中的老人孩童便要每日兩食親自按時按地去領。
    這個工作就交給了卓思衡。
    他每天到時辰便要左手扯上慧衡,右手拽著慈衡,最後一個剛滿周歲的悉衡便用破布包了纏綁在背上,齊活,出發。
    卓家四個孩子去食堂吃飯的隊伍實在壯觀,能在流放地浩浩蕩蕩湊齊這麽多人口的家庭實屬少見。
    卓衍與宋良玉在此也不計較什麽宗族什麽分支繁盛,一家人能活下去就好,於是便將二弟與三弟留下的三個孩子一並計入自己名下,隻教他們管自己叫做爹娘,不必多做旁支的稱呼,況且他們也確實是將這些孩子視如己出一如思衡一般疼愛。更教思衡要做好長兄,關懷看顧弟妹。
    同時,卓衍還給了卓思衡一個任務讀書。
    “即便罪臣之後不能走仕途科舉之路,讀書也能明理覺德,最末還可通暢智識陶舒心境,總歸是百利無害,你之前因家中落罪耽誤了開蒙,此地也無筆墨書本,隻好咱們父子倆之間口授親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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