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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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心曲悲來(二)
慧衡很少詢問自己的看法,&bsp&bsp她善於揣測多於交流,內心有足夠的細膩、大腦有足夠智慧支持她以這種思維模式與家人相處,然而在這個問題上,&bsp&bsp她卻選擇了開口。
卓思衡也用認真的口吻如實相告“其實父親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問我如何再看當年的事情……阿慧,你也是女子,若是你嫁為人婦,&bsp&bsp難道便不是卓家血脈了麽?你和我並無區別。我們共流同樣的親源之血,擁有在同一父母膝下承歡的記憶,&bsp&bsp共同讀過一本書,&bsp&bsp用一個人教的筆法寫出同一個姓氏,&bsp&bsp這些都不會因為嫁娶更改,&bsp&bsp家人就是家人。”
未有過的震顫自心底升騰,&bsp&bsp慧衡雖是仰首靜聽,心中卻猶如山呼海嘯,&bsp&bsp強自鎮定著點頭。
“同樣的道理,&bsp&bsp難道三嬸嫁入卓家,她便不是薑家的血脈了麽?她的父母兄弟就該活生生受此骨肉分離之痛麽?她是三叔的妻子,&bsp&bsp卻也是薑父薑母的女兒,&bsp&bsp是薑大人的妹妹。這便是我當年給父親的答案。”卓思衡說道。
“但,她也是三妹和四弟的母親……”慧衡咬了咬唇,似是鼓足勇氣般開口道,&bsp&bsp“在妹妹和弟弟眼中,&bsp&bsp她到底是拋棄了他們的人啊……”
“所以我們不能替他們做決定。”卓思衡的聲音變得愈發堅定,&bsp&bsp“要讓他們自己選擇是否接受原諒,或者堅持不去理解與不去認同,哪怕是無所謂無所言,&bsp&bsp我們二人也不該出言置喙相勸。這是他們要麵對和解決的心境,我們可以創造機會,但卻不能利用妹妹弟弟對我們的信任替他們行使這個機會。”
“哥哥,我有時多思,每每聽你說話卻能心境開闊。”慧衡吐字如珠,笑容也重新綻回麵龐。
卓思衡與慧衡相視而笑道“妹妹,人就是這樣的,我也並非時時常備萬全之策不惑之心,尤其是事涉手足,我肯定比看起來更焦慮煩憂的。”
“爹爹教過,性定者恒強。哥哥自小就看起來溫潤穩重,我還記得那天三嬸嬸來尋爹爹寫出寡請離的文書,哥哥輕聲的歎息從沒停過,可麵上還是乖順平靜一言不發,時至今日,麵對同樣的人和事,你也還是一樣,分毫未曾移性。”
卓思衡愣了愣,心想不對啊,忙問“可是那天我記得把你哄睡了啊?”
慧衡狡黠眨眼,比了個悄悄的手勢“咱們家會裝假偽藏的人可不止哥哥一個。”
……
這邊慧衡和思衡在說話,那一邊慈衡在看悉衡收拾回書院的箱籠。
二人一言不發,一個看一個動,就這樣過了好久。
慈衡百無聊賴看著窗外那棵前年春天剛移栽過來的梧桐樹,十月濃金色的片片掌葉在月夜下婆娑淒迷,透著疏疏淡淡的清光。
再回頭看悉衡,已將大半東西收撿完畢最後查看。
“我給你那個醒神用的香囊呢?”她順口一問,“裏麵的藥芯改換新的了吧?”
“上旬的時候就壞了,藥灑了一箱子。”悉衡說道。
慈衡知道自己針線極差針腳粗漏,隻好道“等秋天過去姐姐身子好了讓她再給你縫一個吧……”
屋內又恢複安靜,很久很久,悉衡忽然開口“三姐,其實你還記得她,對嗎?”
慈衡刀子一樣的目光落在鎮定自若的弟弟身上,上下刮了個遍,圓圓睜著的眼睛像兩顆黑亮的火丸要給他洞穿兩個窟窿“你想聽我說什麽?”
悉衡淡淡道“我想聽什麽並不重要,因為她對我來說隻是個陌生人,我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可姐姐卻在為此煩惱。”
“也就一點點吧。”慈衡倒也爽快,反正在這個家,她想藏什麽心思都是藏不住的,哥哥姐姐弟弟,各個人精,她將頭枕在手上,幽幽道,“與其說煩擾倒不至於,隻是有些想爹和娘了。”
“其實三姐姐心中都是明白的,我們並不是沒有爹娘的可憐人。”悉衡同慈衡一起望向窗外的梧桐與月,“我們其實一直都很快活。”
慈衡明白弟弟的意思,幸福的人沒必要將時間門浪費在怨恨上,卓衍和宋良玉的存在讓這個世間門並不虧欠她什麽了。思及此處,她忽然有了做姐姐的勁頭,站起來道“明天我去給你再抓一副醒神的藥來,你先拿紙湊合包著,下旬回來我給你重新縫一個香囊。”
“這次辛苦姐姐縫得嚴實些。”悉衡說著笑了笑。
……
這個秋天雖有風波,但卓家卻過得依舊溫馨和暢,唯一的大事是剛入冬年節前,卓思衡又為宅院裏添了個家仆。
卓家一直隻有三個仆人,負責廚房和內院粗雜的柴六嫂,負責灑掃洗衣和慧衡慈衡近身瑣事的阿環,以及掌管全部外出車馬的伏季。他們三人不似大宅院裏的家仆,是卓家文書上雇傭來的下人。然而卓思衡此次尋來的卻是第一個帶著賣身契的仆人。
此人名叫陳榕,是卓思衡自憫人司買回的家仆。憫人司是刑部關押受罪犯牽連的無罪家眷處,當年卓家婦孺便都在押此處。陳榕的父親是官焙局的差役,專負責貢茶入京的押運。其父沒有品級,卻牽扯入一樁年初監守自盜的官司裏。官焙局一名膽大包天的茶官居然私自勾連賊人,劫走貢茶,而後上報失竊,再與賊人私分貢茶售賣。
此等行徑基本就約等於藐視皇家權力,賊官均遭族誅斬首,陳榕父親是此次押送當差者之一,也受到牽連問斬,家人盡沒入憫人司,發配發賣為奴。陳榕的祖母已年屆七十,經不起折騰一病而亡,陳榕年方十三,比悉衡還小一歲,被貶為奴由憫人司發賣。
“難道哥哥是可憐他?”
看見卓思衡領著陳榕進涼閣談話,慈衡忍不住去問姐姐。
慧衡替她掖別好耳際的一縷頑皮細發,笑道“憫人司一年到頭發賣的官奴不計其數,哪個不能說出一段各自的淒慘?為何哥哥偏偏買了他?”
慈衡思索半晌,仍是搖頭道“姐姐,你就告訴我吧!這些彎彎繞的事我最不擅長啦!”
慧衡輕點她額頭一下,卻還是笑著取出一方紙張來遞過去“你看看,這是叫陳榕那孩子的賣身契約。”
“這上麵有什麽好看的麽……”慈衡拿過來粗粗看過,“不就是籍貫和在籍一類的嘛,字又小,又帶手印和畫押……”
“你當大夫給人看病也這樣粗心?”慧衡無奈笑道。
“那自然不是,人命在身,必當慎之又慎!”慈衡自豪背誦起榮大夫教她的第一課。
“那你怎麽看這些帶字的東西就不能再用一點心呢?”慧衡纖細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陳榕賣身契上的籍貫,“你看看這是哪裏?”
“瑾州安化郡廬陵縣……”慈衡起初讀得拉著長音,可讀完時卻安靜下來眨眨眼,“這不是……哥哥可能要外放去的州郡麽?”
慧衡一副循循善誘教妹妹很是心累的模樣,耐心道“想來哥哥已看過所有能看的書,找過書本裏安化郡的內容,該去問問真正生活在那裏的人,此地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去處,未雨綢繆見微知著當如是也。”
“哥哥真是厲害!這都能想到!我看其他那些官員未必就能做到這樣用功。”慈衡恨不得此時卓思衡就在,聽到她這番誇獎,再反過來誇她一番。
慧衡覺得或許到了該談論大哥外任的時機,於是拉過慈衡的手說道“阿慈,姐姐問你,你可有想過嫁人成親?”
慈衡立即抽回手警覺道“幹嘛!你自己都沒嫁人呢,不許來試探我!再說咱們家不是不興催婚逼嫁這一套的嗎?”
她雖然已是十八歲,尋常家女孩這個年紀大多已是定親等待最後的嫁娶,可卓思衡一問,慈衡就大義凜然表示自己要學姐姐,於是便也一直沒有提過此事。
慧衡似是極欣賞妹妹這個回答,不以為忤道“好,既然你也有這個心思,那姐姐再問你,你可願意到同哥哥一起到嶺南去見見世麵,看看大好河山?”
“這個不比嫁人有趣多啦!我當然願意。可是咱們一家不是要一起隨哥哥上任的嗎?姐姐幹嘛對我多此一問?”心寬如慈衡也覺得這個問題哪裏透著不對勁。
“因為我和四弟大概是不會去的。”慧衡低垂眉眼,輕聲道。
“為什麽?”慈衡驚訝道。
“四弟就讀的書院是哥哥好不容易求來的,他在熊崖書院進學識略精微已有所成,哥哥是斷然不會讓他半途而廢的。”
慈衡聽著姐姐的話點了點頭。
“可是四弟一人在帝京求學旬休年節之假都要回家,家中不能隻有他一人。更何況哥哥如今要去外任,京中好些朋友關係仍需維係,若有朝廷中樞的消息,仍需可靠家人相助傳聯,我責無旁貸。”
慈衡也點點頭,覺得確實有道理,這樣一想,隻有自己無牽無掛最合適同行。
“但是你如果與哥哥同去,隻怕還要哥哥花費精力來照看你。安化郡不比帝京,處處缺東少西,雖然咱們家兄弟姐妹都是一道吃過天大的苦一路走來,不怕這個,但哥哥或許要麵對從未有過的難處和官場情態,不能分神也不得分神。你可有決心同他去闖這三年難關?”
慧衡的話徹底激起慈衡的蓬勃之心,她本就好強,人又膽大,聽了這樣的話非但不覺為難,倒認為是姐姐覺得自己已然長大,將重任交托,無比自豪道“這是必然的!我不光可以替哥哥分憂解難,若是有個頭疼腦熱,我也不是全然無用。至於其他,姐姐更不必擔心,隻要有我在,家中諸事都不會令哥哥在百忙之際困擾!”
慧衡聽罷眼中若有星子絲絲閃爍,她撫摸妹妹的臉頰,讚道“好妹妹,多少女兒盼都盼不來這樣的海闊天空,如今你不必困頓於婚嫁非良的窘境,也替雖無此憂但另有他責的姐姐看看我【】朝伏威之土國境之南的大好風光!不過隻一點要記得,若是在山奇水美的地方見了什麽心儀才俊,一定要告訴哥哥,讓他替你做主,要知道好姻緣也和好見識一樣可遇而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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