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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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章櫛風沐雨
    出發之後,&bsp&bsp行進於安化郡南的驚山盤穀之間,潘廣淩始終記得並且未來也會不斷回想起出發前那一夜卓思衡對何孟春說過的話。
    ……
    “但凡通判新官上任,總要去到郡內各縣一趟,&bsp&bsp我雖有心同大人以詩相交,卻無奈朝廷俗務在身,還望大人體量。”
    卓思衡說這話時痛心疾首的表情幾乎讓人生過半晚酬知己的何大人落下淚來,他感歎道“雲山是少年英才,&bsp&bsp雖說你我君子之交,不該罔論尊卑,&bsp&bsp卻始終有這身官袍貽誤此生啊……你不必難過,&bsp&bsp一路之上所見所感,&bsp&bsp皆作詩文且記下來,&bsp&bsp或來信予我,&bsp&bsp或歸來再敘,你初到郡上,&bsp&bsp我已將郡令派下給四縣官吏,&bsp&bsp命他們對你務必言聽計從,無需擔憂有人刁難,&bsp&bsp若敢,&bsp&bsp隻管來回我!看我怎麽收拾這些宵小!”
    這是潘廣淩第一次見何大人大聲拍胸脯講話。
    而且何大人從來少管地方事務,隻是如實報上派下,甚至都少有幹涉過問,&bsp&bsp可他居然給縣派下郡令,&bsp&bsp那自己和卓大人這一路上豈不是不會有半個人敢找麻煩?
    “那下官就多謝大人照拂了。”
    “雲山啊,&bsp&bsp這是我為你特設的餞別私宴,無需這樣稱呼。”
    “伯瀾兄,那小弟就卻之不恭了。”
    卓思衡的稱呼轉換如此絲滑,&bsp&bsp神態表情卻依舊從容,仿佛和何大人已結識良久兄弟情深,自然而然便有此一呼。
    “好!來,愚兄敬你一杯!”
    席間何夫人也出來應客,她談吐很是爽朗痛快,比她那位不文縐縐不會說話的丈夫要好得多,她見何大人如此看重卓思衡,便要自己府上得力的護衛道中護送,卓思衡謝過但說,本地在何大人治下民風淳樸怡然,自己走最險難的山路入郡都未曾遇賊,此次更不用如此大張旗鼓耗費人力。何大人和何夫人聽了受用無比,都讚卓思衡勤儉平和,有淳古吏風。
    幾巡之後,何大人酒還沒喝多少,人已經飄了,卓思衡將敬酒一飲而盡,笑道“其實,小弟此去還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
    卓思衡舉杯相懸,敬道“我知道伯瀾兄興好遊山樂水之事,郡內各處多有墨寶,皆是在景秀天然之處山水融洽之地,此去一路我也想沿途尋兄之腳步,再朝郡外走探,亦步亦趨,探看秀色品略兄之文墨,但又不知究竟哪處可堪一遊?哪處有兄長題墨?還望兄長賜教親勞,替我簡要繪製一圖,好因就尋之,瞻仰一二。”
    聽了是這理由,何大人當即說了三聲好,命人去開郡府庫,取出瑾州輿圖來,白描紅繪,將整個安化郡與周邊兩郡的地誌圖畫下,於上點了十幾個墨點,詳細告知卓思衡沿途美景和自己的題刻都在何處,還一一標記,生怕他記不住。
    潘廣淩心中是震撼的。要知道州輿圖因涉及軍府布防與地要關壘非刺史不得閱,卓思衡的品級看到安化郡輿圖倒是足夠,要想再看周邊卻難,眼看卓思衡雖是在極認真地附和何大人的景點介紹,可目光卻飛快掃覽滑閱整張圖,仿佛要將目之所及統統記住一般。
    然後,到了刺史巡郡真正出發的時候,拿著帶何大人親注的地圖,卓思衡帶潘廣淩走得路卻全都繞著上麵的題記走,一處也沒停留觀看。
    “大人回去還要給何大人交詩詞什麽的,一眼都不看,如何交差?”潘廣淩跟在大步流星的卓思衡身後不禁擔憂。
    誰知卓思衡卻隻是笑了笑“我半個月前給家裏去信,要我在書院讀書的弟弟拿些他和他同窗平日課上寫得詩作寄來,大概咱們回去的時候就能拿到,到時候隨便改改,換幾個字,他山作此山,就當做是本地遊覽興作,以何大人的水平是絕對不會發現的。”
    麵對施展瞞天過海之計智多近妖的卓大人,潘廣淩一時覺得自己的擔憂像個傻子一樣。
    相比自己,身側卓大人的隨從,那個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男孩就淡定許多,仿佛已經習慣卓思衡這些眼花繚亂的操作,沒有半點錯愕。
    “可是……大人難道不覺得委屈嗎?”潘廣淩跟上卓思衡腳步,實在憋不下心中的疑惑了。
    “委屈?”卓思衡轉頭看他,“為什麽會覺得我委屈呢?”
    “大人心有宏略,又負大才,卻要為施展二者不得不折腰摧眉,難道心中不會委屈嗎?”山路無人,潘廣淩也說得意從心起,聲音越來越急,“何大人是什麽樣的人,我在安化郡這五年再清楚不過!他雖無大過,卻從不作為,遇事便攤派他人,隻關心自己那點子風月文墨,去到地方從不去關心農作耕事和鄉情諸事,六曹公務從不過問,不說別的,他到安化郡兩任做滿已是六年有餘,連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說!遇到個別公案需要升堂,還得專門有人替他譯話才能同本地人交流,這樣的父母官怎麽算合格?這也便罷了,偏偏他自己附庸風雅不夠,還帶得全郡上下官吏都往這條不務正業的道上走,由他牽頭,誰敢不從?自他來了後,郡上大小官吏為博得他青睞,各個開始鑽研詩文駢賦,談論正事時也是不是來上一句毫不切題的典故,此風一長,再難收拾!如今郡衙什麽樣子您也看到了,難道不是何大人的過錯嗎?”
    卓思衡聽罷大笑道“你是想說‘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是不是?誒?潘司事看我這個《韓非子》的典故用得切題不切題?”
    潘廣淩是急脾氣,滔滔替人著想的肺腑之言後卻好像拳打棉花,滿腔不平都塞住在心窩,別提有多難受。卓思衡看他神色也不再打趣,放慢腳步走在他身邊舒緩道“千人千麵,在朝為官總會見到各種不同的人,要是各個都像你這樣負氣而對,豈不在施展抱負前先拖垮自己?真正的氣要留給那些貪贓枉法有悖人為的人,像何大人這種,與其生氣,不如聽上他幾句廢話又有何妨?”
    “但何大人雖說沒有貪贓枉法,卻也能力腐朽,哪配造福一方百姓?”潘廣淩仍是不能接受。
    “那我問你,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麽?”卓思衡順手摘下片藤葉轉在指尖,遞給陳榕,示意他收好,準備拿這個葉形舒展的不知名花木回去給妹妹做書簽用。
    “查訪四縣,了解民情,體探鄉風,尋知利弊,做好這些方能知己知彼真正為安化郡做適合的實事與能事。”這是出發前卓思衡對潘廣淩說的,那時他聽完滿腔熱血都好像燒起來一般,覺得自己總算盼來個能做實事的上峰。
    “做到這些需要什麽呢?”卓思衡拿出當年卓衍教自己的耐心勁兒來。
    潘廣淩昂首道“自然是需要我們有責細心,不畏辛苦,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不留存任何一個紕漏,凡事多用心,去真正用雙腳踏足四方,務實走訪查探一番。”
    “很好。如何才能不放過一個細節一個紕漏?當然是要按照輿圖走訪到每個地點,去過每個村寨,才能說到做到,沒有輿圖隻靠兩腿,我倆怕是連前提都做不到。但我們如果向何大人直說討要輿圖,難免有越權之嫌,又顯得好像我們勤懇實幹,他便是躲懶懈怠,必然是得不到襄助的,不如兩句不費心力的好話說到點子上,利器到手信手拈來。你啊……又不是說要咱們出賣臣節為虎作倀,去做那些必然不行的有違原則之事。有時為達到目的,稍稍走段彎路還或許是更快的捷徑,隻要目的確鑿,那也是不算辜負了讀過的聖賢之書。”
    潘廣淩聽到超出自己接受能力範圍的道理時,就會張大嘴顯得有點呆滯,卓思衡輕拍他肩膀,將他喚回來“你看,如今我們遊走各縣各鄉都無人刁難,也沒人拿我當新官上任的熱柴亂燒一通糊弄過去,去看些文書和要務記錄也都唾手可得,省去的那些各級之間糾纏打滑的時間拿來多走幾處,不是能做更多實事要事?這些還多虧了何大人的安排囑咐。所以我委屈什麽呢?我不要太寬心,此刻隻管上路,還有更多事等著咱們去做。&bsp&bsp”
    平心而論,卓思衡也極不喜歡安化郡的風氣和這種風氣的始作俑者何孟春,但他卻覺得這人其實並不複雜,甚至很好利用,拿來當做傀儡名目做些實事不但不會成為阻礙,反而利用得當還能襄助一臂之力,又何苦費心刁難抗拒?
    說到底,還是要理清輕重,將民生政事放在自己的心緒感受之前多做思量。
    但此等道理直說出來潘廣淩未必願意聽得進去,非得細細用實例證明,他這人才會心服口服。
    雖然他太耿直又不知變通,可也是可造之材,最起碼他的心氣為身都極正,這已是很難得的了。
    再加上他是曾大人故舊的兒子,多了這層情分在,無論多不好說通,自己也會想辦法將肺腑之言講透。
    不過潘廣淩也有個好處,隻要將話講透,他立即便能轉過彎來,不管哪處脾氣裏都透著風風火火的勁頭,埋頭便做,根本不顧虛理,卓思衡倒覺得他是很適合在地方做事的秉性。
    談話間,沿山路翻越崇山峻嶺之際,潘廣淩已將此地許多從前陳榕沒說到的地方給卓思衡補充得七七八八,還有一些過去的官府舊事舊政,都事無巨細一五一十講來。
    “大人此行最先要去的汀岩縣就在浮汀山北麓。”潘廣淩用手指在輿圖上畫出一道彎曲的線,此時他看這張點滿黑點的輿圖怎麽看怎麽順眼,“隻是不能直走,要從山道先穿過穀地,再朝前行,需要大概半日山路,沿途有兩個村寨可供留宿。”
    卓思衡抬頭看著天色道“未到晌午,我們先不用歇,我想先去看看縣裏的岩窯,這兩個村寨返程時再來。”他需要帶著問題上路,給思考留下更多時間。
    潘廣淩心中奇怪,但也覺得今天自己問了太多問題,若是再喋喋不休,一是顯得他也太笨!二是如今他再不能更相信卓通判的心中謀略,隻言聽計從稱是。
    “廣淩,我之前聽本地人講,浮汀山的岩茶隻出自南麓,北麓卻是一棵茶樹都沒有,這是為何?”
    這是陳榕說過的。
    卓思衡主動發話提問,也剛好問到自己的業務範圍,潘廣淩立即亮了眼睛抖擻精神說道“大人看輿圖,海風自臨海的永明郡和潮平郡吹來,卻遇到兩座山阻隔,一座是潮平郡與我們郡之間南北走向的東姥山,另一座是永明郡和咱們之間東西走向再加一拐的浮汀山,兩座山脈將安化郡圈得嚴嚴實實,不止堵住了人,更堵住了潮濕海風與豐沛降水,故而喜濕潤的茶樹不可能長在幹燥少雨的浮汀山北麓。不過這也是成就了北麓的土質少水疏鬆,倒適合拿來做坯燒瓷。”
    卓思衡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這次潘廣淩覺得卓大人忽然變得心事重重。
    他並不知道的是,這座岩窯和燒製出的土瓷,正是皇上給卓思衡這任外放的一道必答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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